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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疯子

文革时,内蒙电建公司调试室有个重庆大学毕业的川籍工程师陈某。老陈身材伟岸、器宇轩昂,不像通常川人那样瘦小、猥琐。老陈家庭出身好,世代贫农,他经常说,如果不是伟大的共产党、毛主席,我只能在农村捅一辈子牛屁眼,上大学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文革来了,老陈无比兴奋。一天,老陈在办公室与同事闲聊。他看着画报上红光满面的毛主席画像,对身边的人说:“看毛主席这精神气色,绝对能活到一百二十岁。”谁能活一百二十岁呢?他的原意是在别人面前奉承毛主席身体健康,说他老人家的好话而已。不料他的话却被人检举,认定他是个咒骂毛主席早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斗争会上,工地的革命群众轮流上台,咬牙切齿地愤怒批判说:“我们伟大领袖是万岁,万万岁,你竟敢诅咒毛主席只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你减去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九千八百八十年的阳寿,罪该万死!”

还有人揭发,老陈一次在向毛主席表忠心的会上说:“我誓死保卫毛主席!毛主席活,我活!毛主席死,我死!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铁打江山!”这分明是说毛主席也会死,台下立即响起一片辱骂、声讨声:“陈炳利诅咒伟大领袖罪该万死!”“打到现行反革命分子陈炳利!”口号声此起彼伏,老陈一时汗如雨下。

因为老陈出身好,六个弟兄中五个是共产党员,才没把他扭送公安机关法办。为了对他进行教育挽救,“革委会群众专政指挥部”决定先把他送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改造”,以观后效。

那时,草民们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在敬祝过毛泽东“万寿无疆”后,还要“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一天,老陈私下对学习班的另一个学员说:我觉得这样称呼有问题,林彪怎么跑到毛主席的上头了?“万寿无疆”这个词本身就有些矛盾:“万寿”二字中有个“万”,还是个数量级的概念;而“无疆”却又是没了头,搭到一块儿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就算它的意思是活得没有边沿吧,而“永远”二字不也是没边没沿吗?应当说是同等级别了。况且“万寿无疆”只是说一个人永远活着,却没说怎么活。人有健康地活,也有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混天熬日地活,如果是大病缠身痛苦不堪地数天熬日子,“万寿”还真的不如死了痛快呢!而永远健康则是高档次地活着了。俗话说啥好都不如身体好,有着健康的身体又能活到“永远”,那幸福感不比“万寿无疆”更靠谱?

老陈信口雌黄,当即就被人告发。他先后被批斗了十多次,期间没少遭受皮肉之苦。期间,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因“反革命集团罪”被逮捕,在刑讯逼供中将他牵连,于是在对他拷问中又施以车轮战术,昼夜不得休息。审完后则被单独关在一间地下室里。

老陈是个倔强而刚烈的人,在单独关押了近一年后,终于被逼疯了。数九天里他脱得只剩下内衣,在囚室里通宵跳舞,大哭大笑地说些疯话。给他送的饭他不敢吃,害怕饭里有毒,实在饿急了,才在半夜扒拉上几口。“专案组”看他神志不清,遂将他送到包头市精神病院医治,算是甩了一个包袱。

话说老陈被送到精神病院后,主治医师花费一周的时间对他进行了观察。一周后,院方给出结论:精神分裂症。他们遂用电击疗法和胰岛素注射给他治疗,每次治疗时都得把他紧紧地绑在床上。过了一些时日,他开始恢复正常了,流着眼泪恳求医生换一种疗法。“太痛苦了!比死还要难受!”他的声音在颤抖,但医生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期间,几位川籍老乡去精神病院看过他,一天,听说公司医务室有两个大夫要去看他,我也急忙随行而去。那天,我见到老陈,他解开上衣钮扣时,只见紧贴肉身的胸口上有一只杯口大的毛像章。我不由得感到奇怪,这只像章如何会粘到身上去?他也许发现了我那惊奇的目光,便索性脱衣摊胸给我看。原来他是硬生生地把毛像章别在皮肤上,别针的地方由于汗水浸触已溃烂红肿。我问他痛不痛,他说,毛主席在我心中是不会痛的。说罢他用毛巾轻轻擦拭伤口,脸上却隐隐略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他说他是贫农出身,从小受苦,是毛主席使他翻身念了大学。我感到悲怆,始终无言以对。

那天,老陈病情还算稳定,电建公司医务室的万大夫和他进行对话,为的是测定他疾病的治愈程度。万大夫问他:“你在这儿生活的咋样?开心不?”

老陈回答:“生活的还可以,开心,都是病友。我感觉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一个是精神病院、一个是戒毒所、一个是监狱;但这三个地方又都是人间地狱。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有慈悲心,他们与社会协调的不好就得了精神病。我感觉患精神病的人都是社会的栋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并不是傻子。他们自己太心善了,把这种爱全寄托给别人了,但别人不理解,所以他们跟平常人不一样。能到现在还保持善良和美的人,确实不容易。尤其常年在精神病院,来回行走的这些病人,我觉得他们确实不易,需要社会的关爱和大家的理解支持。”

万大夫接着问:“那你觉得我们三个有没有精神病?”

“没有啊,你们都很正常。”

“那你觉得精神病和不是精神病有啥区别?”

“区别就是思想不要太超前了!不要想那么多,不要胡跑、胡说、胡想,大的就这三个方面。我研究的课题,为啥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那一天,我修身的时候的一个想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就是宇宙。一是啥呢?就是博大的爱,爱就是那个一。人类社会因爱而生、因恨而亡,所以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就是宇宙。后来我把这个道理琢磨出来以后,朋友说,老子道德经上早就这样说过。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老子的道德经,他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世界是万物,和我这个是异曲同工。”

“那你为啥有这种想法?你的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我的这种想法就是源于我那天看到自卸汽车的时候。自卸汽车卸车时,马槽扬起来,我老远一看像导弹发射架。导弹发射,全世界导弹家族美国是老大哥,它的导弹精度能达到99999;苏联能达到99998;中国能达到99997。全世界的导弹,就是炮弹装了个发动机,它就叫导弹了,简单地就是这样理解。导弹都是垂直发射的,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美国百分之八九十的装甲车,装甲能力特别好的高性能装甲战车、坦克,百分之七八十都被俄罗斯的导弹打瘫了,俄罗斯的导弹穿甲能力特别强。我有时间仔细想想这件事,后来,我研究了一下,去年冬天,我把理论研究出来了,但是没做模型。来医院前十来天,我把导弹模型做出来了。模型做出来以后,我颠覆了传统管理学的概念,我可以把误差改写成零。”

“你造出来导弹干嘛?

”我造出来导弹可以用来解放全人类。我们比台湾要好得多,他们还是旧社会,我们是新社会。我们比美国人有钱,他们是美帝,他们都在讨饭。导弹对准白宫,对准克里姆林宫,可以把纽约、莫斯科炸成一片火海。把美帝、苏修彻底打瘫后,我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就可以把五星红旗插上白宫和克里姆林宫的屋顶,去接管美国和苏联了。只要占领了美帝和苏修,其余所有的国家都会望风披靡,归顺我中华大国,我们从而就可以主宰全球了。

“这个事情还有没有人和你一起做?”

“我一个人做的,没有第二个人。你叫我自己做的话比较费事,但我把这个理论模型研究出来以后,交给我们包头一二机厂做这个实物的话就非常简单了。”

“那你说的这些理论可以用于养生吗?”

“我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就是宇宙,也可以放到人的身体上。人体生病有三个原因,气血不足、经络不通、寒湿太重这三个原因;导弹出现故障也是三个原因,一个是电路、一个是油路、一个是压缩比。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也是这三个方面。我的理论是绝对正确的,误差是绝对可以消除为零的。”

“你现在每天除了治病,还干些啥?”

“我现在研究不成导弹,每天主要是唱歌和学毛主席著作。我现在每天从早到晚耳边都是‘毛主席语录歌’,震耳欲聋,大夫说我是幻听。有的时候,我自己会从脑海里调出来世界民歌听,感觉非常美妙。但我不能听的太久了,否则会头疼。”

“你是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的?”

“我现在还在第一个阶段,苦修阶段。苦修、寂静、开悟、往生、极乐。我每天从早到晚地大声朗读毛主席著作,朗读完了就给病友们背诵。他们都奇怪我的记忆力为什么会这么好。我说,其实我也没有背过,我朗读完就记住了。每次我给他们背诵时,面前就会出现一本书,上面的字历历在目,不信我马上给你们背!”

“那你就给我们背背《为人民服务》吧!”

“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好了!好了!”

“万大夫,你们快把我接回去吧,我的病已经彻底好了。”

“好的,我和医院的大夫商量商量再说好吗?”

“好的,谢谢万大夫!”

那天老陈情绪非常亢奋,语速很快、滔滔不绝。如果不仔细听,绝不会认为他是个病人。万大夫对我们说,虽然老陈还有狂想症,但病情已基本稳定。为了给公司节约医疗费用,可以把老陈接回公司休养。

万大夫回到公司后和革委会主任汇报了老陈的病情,革委会主任也同意把老陈接回单位休养。那年恰好老陈的妻子从川大毕业了,特地从成都过来伺候他。他的妻子是他的表妹,表妹的读书、生活费用一直由老陈提供。

老陈出院不到一个月,一天,抓捕“内人党”的警车从宿舍楼门前呼啸而过,老陈受了警笛“呜哇呜哇”的尖锐刺激,竟然钻入床下不肯出来。当人们将他强行拖出来后,他的疾病再次爆发,脸色铁青、双目直视,狂躁地呼喊不停。从此他在家里屙、家里尿,臭味熏天;玻璃全被他砸碎,木门也被他踢烂。病情发作时把妻子按在床上痛殴,打的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妻子无可忍受,只好弃他而去。公司无可奈何,又把他送入了精神病院。再后来,我因读书离开了电建公司,老陈最后如何结局,我也无从可知。

后记:

据知情人讲,内蒙古实行全面军事管制后,电建公司军管会怀疑老陈的疯是装出来的,并说他这样的人应该枪毙,留着浪费国家的粮食。但军管会里也有人认为,有必要先去北京,请国家级的精神病科专家鉴定一下再说,如果确实是装病,再毙不迟。

却说军管会专程派人陪同老陈赴京,全国首席精神病专家与老陈进行了对话,没有交谈几句,人家就说他属于典型的精神分裂。如果不信,可以再去找其他专家复查,这位专家又推荐了几位中国著名精神病专家。他们据此又找到了两位专家,人家都说,你们开始找的就是国家级权威,他一言九鼎,我们都是他的弟子,岂敢推翻他的结论?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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