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参加工作时，师兄弟们半数是从农村来的。不少人连初中都没有读过，写家书经常词不达意，错别字很多。家书里除了照抄毛主席语录，就是生搬硬套毛主席诗词，即便正经话也像样板戏里的唱词那般经典……
那个时代的家书，与国内“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紧密相连。虽说是普通的家信，往往也烙上时代的烙印，具有强烈的革命色彩。那时家书的开头，都是借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格式，家书中说的也多是“志壮坚信马列”“革命理想高于天”的豪言，临到末尾，才是对家人家事的问候和关心。不知道他们的家人能否读得懂这些“天书”？对这些充满革命热情而又空洞、雷同的家书，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并常常为此深感困惑：干嘛家书非写得像“决心书”？
那时，像我这样正儿八经的初中生，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秀才”。因此，师兄弟们写信时都喜欢找我代笔。笔录他们的口授、修改他们的“鬼画符”，我花了不少力气。竭力去除“八股文”的腔调，力求用朴实的语言，使他们的家人能读得懂、听得明白。
二
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造反有理掀起冲天巨浪。党中央作出决定，要大量出版、发行《毛主席语录》；《人民日报》刊发了《全国人民的大喜事》的社论。师兄马双虎是中共预备党员，从广播里听到这个特大喜讯时，他热泪盈眶，高兴地跳了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此，他天天去新华书店打听啥时红宝书才能上架？售货员说：“不要心急，已经出版，印刷厂正在夜以继日地印着呢。只要书一到，我们就会一分钟也不耽误地发到革命群众手中。”马双虎说：“毛主席的书是革命的宝，咱革命人一分一秒离不了。早读到毛主席的书，是我最大的心愿。”
《毛主席语录》终于到货了，马双虎买了两本。一本自己看，一本准备寄给河北老家正在上小学的儿子。那天马双虎要去邮寄语录，让我替他写封家信。马双虎是贫农的儿子，识字不多，写家信要找别人代笔。我写好后念给他听，刚念两句，他就举起手，激动地说：“每封信，都要先把我们对毛主席的最最衷心的祝愿写上，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接着，马双虎热血沸腾，怀着难以抑制的感情说：“你要在信里告诉我的儿子，咱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可是中国赫鲁晓夫这个黑了心肠的家伙，天天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咱们‘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中国赫鲁晓夫的罪恶阴谋，保证了我们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没有毛主席的恩情深！”
那时，我们宿舍还挂有一幅世界地图。那天马双虎手指着地图，严肃地对我们说：“同志们呀，我们站在地图前，要想到全世界！今天，世界上还有多少劳苦人民没有解放，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受着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美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屠刀正在残杀着我们的阶级兄弟；在苏联，勃列日涅夫、柯西金之流背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苏联人民重新推进了资本主义的深渊……”
然而，多数师傅对马双虎的表演不感兴趣，有的师傅还在背后骂他“装屄货”。
三
这是1966年，我的两封家信，我珍藏至今：
丽明：
首先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你的来信已经收到，全家看后都很高兴，你在信中提到最近思想开始稳定下来，已初步适应工地的生活，并表示一定要努力工作，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看来你的思想已经有了一定的进步，这只不过是个开端，还要看你今后的实际行动。
你现在己经走进了工人阶级的行列，但怎样做一个毛主席的好工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做到这一点，就要下决心踏踏实实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老老实实地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你从一个不慬事的孩子，到对社会和中国革命斗争的现状多少有了点认识，这是一个很大的提高和进步，这应该归功于党的教育和工人阶级的培养。党把你送到工厂去，这是对你的信任和鞭策。应当明确地认识这一点，要真正做到从政治上成熟起来，那路途还是很遥远的。
呼市的文化大革命正开展的轰轰烈烈，最近更向纵深发展，想必包头也如此吧？我们机关革命派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已开始炮打司令部，向走资派开火。市内正在破四旧、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红卫兵小将势不可挡、威风凛凛，牛鬼蛇神吓得要命，到处呈现一片热火朝天的新气象。你年龄尚小，要在这次运动的大风大浪中努力锻炼自己，提高自己。要站到革命左派的立场上去，勇于斗争、敢于斗争，成为红色的革命接班人。
你是解放后出生的，在红旗下长大的，是没有经过斗争成长的，因此体验不到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当前要深入学习十六条，这是运动的纲；要学习主席著作，以六篇文章为主导，带着问题学。要勇于揭发一切牛鬼蛇神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行。同时也要对照检查自己有哪些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言行。你年龄幼小，父母不在身边，也不能经常帮助你。你在这次运动中，一定要勇于靠近左派，千万不要做保皇派。有党和毛主席支持，你一个青年人有什么可怕呢？
家中都很想念你，假如能在国庆节回来一次最好，回来看一看，并顺便取些冬装。翠花走了有半个多月了，这次来，把衣服被褥都给拆洗了，这减少了你母亲不少事，不然，今年运动这样紧张，也无暇拆洗。希望你能常给家来信，以免家中人惦念。父韩志学8/28 ①
1966年10月，我们四位小牛鬼蛇神潜逃到北京上访。11月25日，国务院人民来访接待站组织上访人员参加毛泽东第八次接见红卫兵。那时被接见的红卫兵当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家里写信，报告这个最令人激动的好消息，让家里人分享。我当然也不能免俗，记得我给父母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
近来您们的工作很忙吧？精神愉快吧？妹妹也都好吧？舅舅的病好了没有？请您来信说明。
我来北京上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住在安定门外六铺炕煤炭部第二招待所。国务院办公厅人民来访接待站对我们接待的非常好，不但每顿饭都是大米白面馒头，就连菜里也顿顿有肥肉片子。更令人感动的是办公厅还给我们发放了“北京市各路汽车电车通行有效”的交通卡。
来到北京我们才知道，迫害我们的事情，伟大领袖毛主席根本不知道，都是刘少奇干的坏事，中央已经决定尽快给我们这些受到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的人平反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认为：工作组，只有不到10%是好的，90%以上的工作组是完全错误的。也就是说90%以上的工作组干尽了坏事。听说刘少奇愿意承担责任，并请求辞去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主席的职务。
另外再报告您们一个最最激动人心的消息，11月25日，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我们上访人员也参加了。我们居住在北京各处的上万名上访人员，怀着无限热爱毛主席的心情，从11月24日晚上就全部集中在天安门广场。我们在天安门广场整整等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下午1点40分，最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伟大领袖的车队风驰电掣地从长安街通过，他神采奕奕地向我们招手致意。我虽然只看见了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的一个背影，但也和大家一样激动地跳了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心中充满了对毛主席的热爱。
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伟大领袖在百忙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见红卫兵，我们一定牢记他老人家的教导：“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到底。”
我在天安门广场照了一张照片，邮寄地址是爸爸单位，请注意查收！丽明敬上11/26
注①：这是慈父于1966年8月28日写给我的信。其时我刚满17岁，就被打成三反分子、牛鬼蛇神，正被关押批斗。他们的爱子正在性命交关，九死一生之间。我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父母亲忧心如焚。他们哪里会知道，电建公司正在对一个孩子进行惨无人道的摧残。
父亲在信中的文字偏左，字字句句都有那个时代的印记。如果认为父亲完全是装腔作势那是错误的，经过建国以来17年的洗脑，父亲那时真的对共产党对毛泽东充满了热情。然而，残暴的文革终于使父亲失望乃至绝望。
后来才知道，家里给我的来信，组织上都要截获后审查，如果出于如此的考量，父亲来信如此遣词造句就更好理解了。
旧中国，父亲曾在国民政府绥远省建设厅供职，他爱党爱社会主义，当然不会比贫下中农爱的更深。
如今慈父早已作古，化作一缕轻烟，升腾而去，审视旧书信，我泪如雨下。
2015-03-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