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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母亲们

时常有人说社会今非昔比了,没有人饿肚子,也没人衣不蔽体,似乎有史以来第一次,人们不会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发愁、哭泣、犯罪、死亡甚至暴动。

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母亲打来了电话,稀松平常的问候寒暄过后像往常一样似乎无话可说了。在我想着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母亲忽然开口了。和我们家隔了两条巷子,原来开过小卖部的那家的女人死了。

和我见过的很多其他村子一样,我们村子里也是家家都不愁吃不愁穿,种地却越来越少了。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小孩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但考上大学的很少,考上一本的更少。和其他村子不一样的是我们村子有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的传统副业——挂面,虽然说是可以追溯到商周,但那只是为了好卖出去而编的故事,并且似乎没起多少作用。不过在小学学校旁边曾经有一个不大的挂面厂我是见过的,虽然那时候就早已废弃了。作为曾经村子集体生活的遗迹,上小学的我们时不时会进到废弃的厂子里做一番探险活动。

正是因为这一传统家庭手工业的存在,在不怎么种地之后,村里的人们几乎家家都挂起面了。男人们都出门打工了,但一般走得不远,所以农忙时也会回来。村里的面几乎是由留在家里的女人们一手挂出来的。现在看来,或许是得益于这一手艺的存在,村子里鲜有严格意义上的留守儿童。因为母亲和挂面一起伴随着他们,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或上学,或打工,而每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是会遇到虽然熟悉却并不亲切甚至会感到厌恶的挂面。很少会有孩子会因为自己不至于沦为留守儿童而去感激这一传统的家庭手工业,因为母亲的唠叨和呵斥,以及挂面冗长而繁琐且无休止的劳作构成了他们的童年和青春期绝大部分的不快回忆。

挂面受气温影响很大,所以主要是在冬春两季挂,除了大年三十到初七的过年期间以及雨雪天,几乎需要一刻不停地连轴转。母亲们都睡得很早,七八点就睡了,因为早上要起得很早做挂面的前期工作,从凌晨三四点开始到晚上七八点几乎没空歇,吃饭都是自己随便做一下凑合着填饱肚子就行。冬季凌晨的挂面房中,即使生着炉子,寒气也似乎能透过棉衣刺进骨子里来。而牢牢秉守着勤俭持家观念的母亲却宁愿捱些冷也不愿意多搭些煤让炉火烧的旺些,除非是真的冻得受不住了。每当有人说生养两个男娃真有福气的时候母亲会苦笑着回答,福气个啥,是罪大得很。是的,在农村生养两个男娃未来的压力是很大的。而母亲也常说要是哪天有人能给她做一顿现成的饭吃就好了,要是有个女娃还能给自己分担一些。虽然我们两兄弟当遇到这样的指责的时候每每都用男娃能做很多力气活来为自己辩解,但毫无疑问,母亲的所做的力气活是远胜于我们的,手上茧子的厚度是不容分说的真理,而我们的大男子主义又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额外工作,并且成年累月。母亲就说过,不知道我们每次回来是给她的帮助多呢还是麻烦多,每次都指望回来能帮着干一些活,反而总是活没干多少却还要操心着给我们做饭。男人享受着男权社会的特权,妇女则深受其害。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从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到良心不安地继续享受着特权。特权所带来的舒适使得男人留恋于温室,迷恋于自己,即使认识到对女性的压迫也仍然乐不思蜀,并用肌肉保护自己的特权。男人们从未断奶,而男权是虚伪的。

在电话里死去的女人和母亲有着相近的年龄,也生养了两个男孩,也在冬春的村子里挂着面。村子里挂面的女人们联系都很紧密,她们一起商量着明天的天气如何能不能挂面,气温升了或降了的时候该加多少盐或减多少盐。母亲以前经常说我们兄弟不如人家那两兄弟听话、肯给母亲帮忙干活,不管是地里的活还是挂面,人家两兄弟都比我们懂事。女人们虽然联系都很紧密,但关于每天各自挂了多少斤的面都互相有所保留,怕显得自己太拼命。然而实际上,母亲们都很拼命,少则一天挂六七十斤面粉多则八十九十甚至一百斤面粉,虽然说现在几乎家家都买了和面机,比起小时候用手和面轻松些了,但挂面的流程繁多,绝大部分仍然是手工完成,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也需要持久的耐力。

听母亲说,死去的女人患的是脑梗之类的病,早先并非没有发觉,但一直以为是感冒或者一般的头疼,没有好好去医院看,只吃了些药以缓解疼痛,去世那天晚上,虽然丈夫在家送到医院抢救了,但还是有没抢救过来,说是有根脑血管破裂了。母亲说,幸好丈夫在家,不然啥时候走的都没个人知道。村里的人一般不愿意进大医院看病,不用说是怕花钱,一般的头疼脑热也总以为吃些药自己捱一捱就过去了,然而没想到这次生的病,捱不过去。

生养了两个男孩,要供养他们读大学、买房子、成家,母亲们很早便打算这些事情了。她们很清楚现在房价很高,彩礼很重,娶媳妇大多都要房,过年去舅家的时候就连快八十岁的姥姥都叮嘱我给一定要给女朋友说下先结婚后买房,咱家暂时还买不起。母亲们把儿女的这些事情都看作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考虑能否完成,只是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双手、肌肉和健康拼命去做那不知道是谁交给她们的‌‌“使命‌‌”。我已毕业快一年了,从我能赚钱养活自己开始便给母亲说你可以休息了,不用再挂面了,她说还不行,我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休息呢?她说等我们兄弟两安顿下来就可以了。我追问怎样才算是安顿下来呢?她说买了房娶了媳妇再给她生个孙子,那时候就可以休息了。

母亲们按着绝大多数女人在历史上长久地遵循着的一条生活轨道早早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没有休息的时候,直到她们枯竭、死去。当孩子的孩子出生,她们便又一次感到义不容辞地要去帮助儿女照顾她们的儿女。‌‌“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己的就越少‌‌”,同样,母亲们奉献给子女的越多,她留给自己的就越少。所以当我们在每一个母亲节一遍又一遍地称颂着母亲的奉献、母亲的伟大的时候,又有谁去问问母亲自己到底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呢?她们的一生难道只应该为了子女而活就像信徒为了上帝而活一样吗?不论这一条既定的命运轨道是谁安排给了女人,是男人?是上帝?还是‌‌“死去的先辈们的梦魇‌‌”?这都是一套需要被审视、被反思的生活准则。生育的伟大不是母亲的伟大,这只是生物演化中出现的自然能力,伟大与否属于价值判断,将这种价值判断独独加之于女性便是对女性的捧杀,这会给人们造成一种不生育便不伟大便是错的、坏的、代表着与伟大的相反的价值评定的错觉,伟大成为了递给女性们涂着奶油和蜜的镣铐。而在抚养子女的过程中所付出的种种辛劳,所做出的种种自我牺牲和奉献更不能称之为伟大,否则岂不是越辛苦、越自我牺牲、越奉献便越伟大吗?难道我们所追求的是这样一种‌‌“辛苦、牺牲、奉献‌‌”的伟大吗?不,相反地,这更像是一出人类史上不断上演的悲剧,越需要辛苦、需要牺牲和奉献越是悲壮的悲剧,而悲剧的主角便是所有的母亲们。如果将这种种定义为伟大,那么这种伟大建筑于母亲们的艰辛和牺牲之上,它必将消失,它所需要母亲们付出的艰辛、劳苦、牺牲和奉献便是摧毁这种伟大的基础,因为抚养孩子也不应该独独要求女性无私地去奉献自己,既然这是一项关于全人类生死存亡,伟大福祉的事业,那么理应由所有人一起承担下来。

是的,社会是进步了,很少有人是吃不饱穿不暖了。但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在社会上生存、繁衍本身所需要的基本条件也在进步。没有人饿死,却有人为了能在进步的社会中适应时代地生活下去而猝死、病死。拿过去的标准来衡量现在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没有人会愿意在一个进步的社会中让自己的子女接受不到高等的文化教育,没有人愿意打一辈子光棍就是因为买不起房来结婚,仍然有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扣攒下来的积蓄‌‌“浪费‌‌”于医院而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被疾病掳走,而这种种都使得他们常常不得不以命相搏,而这种种也正在发生在我的身边。

在那年冬天村里的一个同龄人的婚礼上,我见到了死去了那位母亲的两个儿子,他们本来就是说话不多的人,而如今似乎更加沉默了。

电话里死去的那位母亲已经是近年来村里死去的第二位中年母亲了,之前的一位可以说是母亲的朋友。她生养了一儿一女,儿子和我年龄相近,女儿比我小一些,而他们的母亲因为心脏上的问题死去了。同样是早就发现了,却不愿意去治疗,我记得后面见到的时候她看上去并不像受死亡威胁的人,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挂面是很辛苦又很需要耐性的家庭手工业,小孩加入到挂面当中对于村里的妇女来说是完全必要的。在繁重的劳动下身心俱疲的人脾气会变得很坏,所以常能见到村里有母亲和子女在吵骂斗气。那位母亲和子女也常因为干挂面活的事情争吵,有一次吵得很凶,女儿咒骂了母亲怎么不去死。如今母亲真的死去了,我很少能在村子里见到他们兄妹两了,似乎是不常回来了。高强度和快节奏的劳动会将人变得急性子,变得易怒,变得凶狠。但是母亲们都知道,儿女们或许也都知道,挂面和外出打工的男人是钱的唯一来源,挂面就是学费、是房子、是彩礼、是未来更好的生活,而唯独不是救命的医疗费。对于大多数村里的人来说,一间八九十平米的房子很可能就意味着父母的一辈子和子女的大半辈子,一间房子搭上了两代人的操劳。而在房子里寄托着的,是宽敞明亮,洁净舒适的空间,和这个空间里的子女和子女的子女,这是他们所认为的进步社会所必须的人之所以为人的新的基本条件,这是不知道由谁告诉他们的幸福而明亮的梦。所以他们宁愿损害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健康、汗水、血与肉,乃至自己的生命,用自己一无所有的一切来与之交换。

母亲节到了,手机上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只发出了一句‌‌“母亲节快乐‌‌”,村子里的母亲们啊,母亲节到底对于她们意味着什么呢?进步的社会没有人饿死,没有人饿死的村子里,年轻的母亲们在死去。

母亲们的辛苦不是伟大而正是一个症结,一个使她们死去的症结。耶稣为世人受苦被钉死于十字架上,世人称其伟大。把为他人受苦称为伟大是荒谬的,因为问题恰恰在于为什么总是伟大的人在替别人的幸福受苦,在于如何让耶稣、让母亲们不再受苦,也不再伟大,以使她们能去发挥其自身的价值。称颂为他人受苦的人伟大而不使其止于受苦,与其说是赞扬他人不如说是在赎买自己,将自己因他人受苦而得到的特权借‌‌“伟大‌‌”而合法化。受苦的伟大的本义应是使其本身消亡。

没有饿死的社会仍然需要改变,因为人们不会止步于饱腹。只要人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所提出的要求还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只要社会上的幸福建立在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不幸之上,那么社会就不会停止改变,并需要改变,而改变的基础就在这幸福与不幸的对立中,改变也将由不幸者执剑,刺破他人所炮制的‌‌“幸福、伟大、明亮‌‌”的幻梦,开辟自己的幸福。

在村子里长大的我看到了和母亲年龄相近的其他母亲的逝去,她们是如此相似。面对母亲节,面对去世的村子里的母亲们,面对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仍为子女的房子奋斗着并将一直奋斗下去的母亲,都使我觉得这样得来的幸福只能是像醋栗一样的酸涩。不禁要问她们的不幸、生命以及劳动,幸福了谁?她们的不幸又能被多少人看到,被多少人假装看不到?

人们各自的不幸在生活中潜流,在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汇聚,直到没人能假装看不到一片海洋。

‌‌“实际上,心满意足的幸福的人是很多的!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压抑的力量!你们看看这种生活吧:强者蛮横无礼,游手好闲,弱者愚昧无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到处是难以想象的贫穷,拥挤,堕落,酗酒,伪善,谎言……与此同时,每一个家庭和每一条街道却安安静静,人们心平气和。在城里五万居民中,没有一个人会大声疾呼,公开表示自己的愤慨。我们所看到的,是人们上市场采购食品,白天吃饭,夜里睡觉,他们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结婚,衰老,平静地把死去的亲人送到墓地。可是我们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在幕后发生的生活中的种种惨事。一切都安静而平和,提出抗议的只是不出声的统计数字:多少人发疯,多少桶白酒被喝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秩序显然是必需的;显然,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只是因为不幸的人们在默默地背负着自己的重担,一旦没有了这种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象。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真应当在每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的人的门背后,站上一个人,拿着小锤子,经常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现在多么幸福,生活迟早会对他伸出利爪,灾难会降临--疾病,贫穷,种种损失。到那时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正如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契诃夫《醋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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