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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50)

我们的确没有理由抱怨,当我们看到贫下中农,理论上也是国家的主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在专横贪婪的地方干部手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老螃蟹利用每一个新的政治口号捞到好处。“在农村挖掉资本主义根子”的运动一来,他就扛着一把大斧子挨家挨户把门前的一两棵树砍倒,因为他懒得不肯栽树,又嫉妒别家门前成荫的树。高庄本来就以树少闻名,这样一来就一棵也没有了。接着他又把运动深入到社员的鸡窝里。本来有规定每户只许养四只母鸡,但并没有认真执行。蛋和鸡是他们唯一的现款来源。一天夜晚,他手提马灯,挨家挨户,查点窝里有几只鸡。他起初坚持要每家当场把超额的鸡杀掉,后来开恩让每家交一只鸡给生产队,到市场上出售。他自己家无鸡可交,他奶们子养的几只鸡早已被他宰了下酒了。十多只鸡被他捉走卖掉,但卖得的钱并没入生产队的公款。各家都养猪,一般每年要杀一头。不管哪家杀猪,老螃蟹从不错过。他一向是杀猪后的鲜肉宴上坐首席的贵宾,他一向在酒足肉饱之后回家,手提一大块瘦猪肉,外加猪肝或里肌。在每家为每个好日子举行的每次家宴上,老螃蟹也是当仁不让的首席贵宾。农业机械化的风一刮起来,老螃蟹一早带着管钱的保管员孙基文到县城去采购,晚上才醉醺醺地带着一部手提拖拉机回来。他要我给他和基文各记十五分工,外加出差费。因为社员中没有人懂得怎样摆弄这新鲜玩意儿,七手八脚就把拖拉机搞坏了。队长又得花一整天送它去县城修理。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直到报废的拖拉机被扔在公房外面。对于高庄的社员们,农业机械化的代价高达数百元,包括风尘仆仆的队长可观的出差费。

生产队在后高庄开队务会议由我负责记录。年底,会计员公布各家的明细帐目。每户共得工分多少,欠生产队口粮、柴草钱多少,家里有急事从保管员借了多少现款。收支相抵,盈余户可领到应得的现金,少则数元,最多的也到不了百元。至于亏欠户,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研究各户的帐目,讨论他们提出的从公积金中给予补助的申请。老螃蟹是五个亏欠户中挂头牌的。他欠生产队一百元现款,因为他向保管员借钱有求必应。要讨论的问题是这笔欠款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勾销。大多数社员一言不发,只有几个小青年发言反对免除任何欠债。最后,大队的唐大队长代表大队党支部做总结。他首先表扬李队长一年来在生产队工作的成绩,然后对他的家庭负担过重表示同情(事实上他儿子大水子已经挣全工分)。最后,出于对一个贫农弟兄、共产党员、模范党员的阶级感情,建议给他“割尾巴”,即一笔勾销他的欠债。有权有势的大队长问道:“有谁有不同意见吗?”沉默。“那么一致通过。散会。”老螃蟹朝着我说:“老巫,在记录上写下,生产队全体社员,在唐大队长参加的全体会议上,一致通过给李庭海队长割尾巴。”我再次领教了他的领导艺术。

从后高庄回家的路上,我问小黑子为什么其余四个亏欠户的问题没有讨论。比如说,三老爹,他家确实困难,孬子挣不到什么工分,小蛋才六岁。“巫大伯,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你懂很多书,中国的、外国的都懂,但是你读不懂生产队生活这本活书。”黑子说,一面搀着我在黑暗中崎岖的小道上摸索往前走。“人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干啥的,除了你以外。也难怪,我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你真需要再教育,巫大伯。”

“双抢”以后又开了一次生产队全体大会。双抢是一年最辛苦的时候,一面抢收早稻,一面抢种晚稻,一天劳动连轴转。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少人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政府规定每年分三期征收公粮,即按早、中、晚稻先后登场时间征收。但是,地方政府,在上级政府的鼓动下,号召各公社在早稻收割后将全年的公粮一次缴齐。唐大队长驾临高庄,要求社员们响应号召。

“我很高兴听到汇报,高庄今年早稻收成很好。”他圆滑地开始说。“你们干得很辛苦,双抢的确累得你直不起腰来。我在解放前给地主老财累死累活。如今,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我们都解放了。我们怎样感谢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呢?我们怎样表示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呢?你们会说,收获更好的稻,更多的稻,按时缴公粮。好得很!但是,这样做够不够?我说,我们要更上一层楼。所有先进的大队都会用新收的早稻一次缴齐全年的公粮。我们大队党支部作出决议,让新建大队成为一个先进大队。你们是要一个先进大队?还是一个落后大队?”

“我们当然要一个先进大队!”老螃蟹毫不迟疑地大声响应。“好得很,你们有一个先进的生产队长。你们大伙儿怎么讲?说啊,大家说,我们是讲民主的。我欢迎每个人有啥说啥。”“唐大队长,我把我的心交给你。”三老爹开腔了。“你对我很了解。我是个老贫农。我热爱毛主席。可说实在的,我们米缸里没米了。这些日子我们累死啦,感谢老天爷早稻总算收好了。我斗胆问一声,我们能不能向生产队借一点,帮我们度过几天青黄不接的难关,比如说,每人借个一、二十斤?那在总数量里算不了……”

“开道,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我感到气愤。”唐大队长声色俱厉地说。“你说你是老贫农,你又是老一辈的。这对整个生产队是多坏的影响!大队号召你们大家用你们收割的全部早稻缴公粮,而你却要留一些装进你的肚皮。这像一个老贫农讲的话吗?我们要当先进大队,你要拉我们的后腿。那正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想干的,你讲的是他们要说的话。我说,你最好做个检讨。”

“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字的老贫农。说错了,我随时可以做检讨。”三老爹说。“可我们的肚皮像我们的米缸一样空。不光是我一家,大多数人家都一样。我们一直靠借来的米下锅,为了能干双抢。我痛恨地主,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们大家都记得,地主在双抢时给我们吃的最好。为了更好地剥削我们,我知道,但是……”

老螃蟹打断了他的话。“开道,你疯啦,像你家孬子一样?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如果你不改邪归正,就给你套上《公安六条》,管你贫农不贫农。唐大队长,我们继续开会。我代表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向大队党支部宣誓:我们保证用收割的全部早稻缴纳全年的公粮。如果我们收成不够,我就到别的队去借一些早稻,补足欠缺的数量。”“庭海,讲的太好啦,”唐大队长热烈地说。“我保证你当上大队的一名先进生产队长。”

“散会!”老螃蟹宣布。“明儿个早上开始,我们把早稻送到收购站。老巫,在记录里写上: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哦,算了,你知道写什么的。”

第二天,老螃蟹又来我家,手里拿着几张大红纸。他满面春风地说:“老巫,明儿个县里来人调查好人好事,公社有话要做好接待工作。你马上给我写个光荣榜,表扬好人好事。”

“李队长,怎么写?表扬哪些人?”

“嘿,这有啥难的。高庄生产队光荣榜。模范共产党员、生产队长李庭海同志先进事迹。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打倒刘少奇,打倒林贼!领导全体贫下中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抓革命,促生产,夺取双抢全面胜利,一次缴纳全年公粮。艰苦朴素,公而忘私。还有什么什么的,你往上堆就是啦。我过一会儿来取。”

“下面写谁的名字?还有别的好人好事吗?”我问他。

“老巫,你真孬。当然是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通过。我是唯一的党员,咋会还有别人呢?”

过一会儿,他来取走我写好的“光荣榜”,亲自贴在村口孙家的大屋正墙上。

除了缴公粮,农民还得为修路、浚河、抗洪等等提供无偿劳役,自带工具,自备口粮。所谓“捣乱分子”,一般是不服从队长领导或是讲怪话的青年社员,就会被罚为大队作无偿劳动。社员们从广播大喇叭里听到“某队某人今天早上向大队报到,劳动一天。自带工具和口粮”他们就在心里接受教训,记住自己在社会主义农村“主人公”地位。自然,农民也得服兵役。每年从青年社员中挑选表现好的去参军入伍,几年后活着回来可指望当上“公家的人”,在公社或者县城弄到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高庄的孤儿“小五保”被恩赐这个荣幸,被送上越南前线,因为他一向服从命令,埋头干活,从不顶嘴。比起其他小青年来,他还有一个优越条件:没有人会为他在远方战场上的安危揪心,如果他死在异国沙场,也没有人会为他哭泣悲伤。

我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知识分子在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中受害。但是再教育让我明白其实不然。1971年春,王庄的队长被押解到各生产队游街示众,接受批斗,因为他说过“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彪面带“奸笑”。现行反革命诽谤!他被撤了队长职务,每天到大队干无偿劳动。他被押到高庄批斗,怡楷一眼就认出,老王就是一年多以前在洪水冲断的公路上帮她和村村渡过难关的好人。几个月后,发生“林彪事件”,全国又掀起轰轰烈烈的批判林贼的政治运动。

一天下午,老王满面春风走进我们的堂屋。“老巫,我来请你帮个忙,”他说。“现在人人都说林彪面有奸笑,大队书记要我交一张入党申请书。他说我表现了‘很高的政治觉悟’。我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我来请你帮我写一张入党申请书。”

“没问题,老王,”我说。“不过你得给我讲讲你本人的情况,还有你为什么要入党。”

“其实没关系,老巫。得啦,就说我是贫农,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我热爱毛主席。我痛恨奸笑的林贼。这就行啦。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入党。”几分钟后,他离开我家,手里拿着他要求加入“光荣、伟大、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申请书,写在从一丁的笔记簿撕下的一张纸上。

小黑子的生活也在另一方面受到影响。他订娶亲的日子时,林彪发动的“三忠于”运动正在全国搞得热火朝天。“伟大领袖”最忠诚的法定接班人号召全国上下“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三个“忠”字的组合成为全国风行一时的装饰图案。小黑子准备结婚用的新床打好后,木匠在三连锁的圆环每个当中嵌进一个精雕细刻“忠”字,作为四柱卧床正上方的中心装饰,社员们都赞不绝口。没料到,婚礼还没举行,“三忠于”和它一命呜呼的倡导者一样声名狼藉了。木匠被请回来,敲掉三个臭名昭著的字,留下三个空洞,作为一个荒诞时代盲目的见证人。

哪怕是与世隔绝的麻疯院也抵挡不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在“三忠于”运动的高潮,鲁大夫被请到麻疯院会诊。他发现那里面身患古老的不治之症的病人也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每派都宣称自己最忠于毛主席。鲁大夫告诉我:“一派力竭声嘶地咒骂另一派是‘反革命麻疯鬼’。两派都挥舞着夹在残缺不全的手指间的小红书。我从来没见过更可悲的景象。”我说:“这地方听上去倒像今日中国的缩影。”

“三忠于”对我们家也小有影响。两个大孩子在我下来之前都已改名换姓,因为我的“巫”姓太臭了。随着当前的时尚,一丁改名“李农”,一毛改名“李忠”。林彪事件在孙堡初中向学生宣布后,一毛回家跟我说:“爸爸,我一定得改名字。”我问她是否想好了一个新名字,她悄悄说:“我考虑好了。‘忠’字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上半部单独发音和‘忠’字一样。下半部是‘心’字,我干脆把‘心’去掉,光用上半部。你说呢?”我觉得很好玩,就说:“妙极了!你现在是无心的李中!”我女儿不喜欢我的小玩笑,噘着嘴走开了,但是并没再改名字。我们下放结束回城之后,她又恢复了我当年关押在半步桥劳动教养所时给她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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