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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37)

第十二章  红与黑,1968-70

1968年11月,“伟大领袖”连续发表了两次“最新最高指示”。一曰:全国高等院校必须立即开展“斗、批、改”运动继续斗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中去进行教育改革。二曰:广大干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安大全体革命师生照例上街游行,敲锣打鼓,欢呼庆祝,散发小传单。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决定,响应“伟大领袖”最新号召,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老、弱、病、残在内,徒步前往三百多里外的和县乌江公社,开展新运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牛棚”放假半天,让“牛鬼”回家准备行装。我一进家门,看见家里凌乱不堪,仿佛又被抄过家了。一村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地说:“爸爸,我跟哥哥、姐姐一起住到幼儿园,妈妈说的。多好玩啊!你们要都来就好啦!”我把他搂在怀里,不知说什么是好。我们一走,三个孩子都得交给幼儿园。怡楷正忙着给一丁、一毛收拾行李。她又给我看她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一个小手提包里了,好像十年前那个四月的下午我离家去充军一样。怡楷下了长面条作晚餐,她苦笑说:“吉祥如意!”这是几个月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也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晚餐,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然后一丁自告奋勇给我们蒸一锅馒头,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等他打开大蒸锅盖子一看,他就傻了。“怎么会都是巧克力的颜色?”妈妈笑着说:“没什么,碱放多了。帮助消化,照吃不误。丁丁,别难过。你想到给我们做就让爸爸妈妈开心了。”这时候,一丁、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儿准备走了。一丁说:“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爸爸妈妈放心。”一毛也说:“我也会照顾村村。”孩子们都那么镇静懂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感到既高兴又难过。

一丁、一毛走后,我问怡揩:“你给准备语录牌了吗?一人一块,糊上红纸,写一条毛主席语录?”怡楷“哦”了一声:“我都忙忘了。我到学校木工房捡了一块小木板。不知塞到哪儿了。红纸是从系办公室拿的,他们有的是,准备随时写最新最高指示用的。”一村到堆在床上的东西里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木板和红纸,又从书桌抽屉里拿来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怡楷搂着他说:“小村村,没有你帮忙我怎么办呢?干脆你告诉我,我们该用哪一条语录吧。妈妈忙得晕头转向啦。”

“妈妈,我会老师教我们的一条容易的。”说着,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经的调子背了起来:“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很好,说得对,村村。我们把这一条给妈妈用。现在你能给爸爸想一条吗?”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了。来一首杜甫的诗怎么样?”

怡楷笑了起来。“那不行,村村。必须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那是为什么呢,妈妈?”

“因为规定人人都这么做,乖乖。让爸爸自己去想吧。他会背好多语录。”

我会背的语录确实不少,因为是规定的功课,但是我只能用一条反映我牛鬼身份的。怡楷建议用经常有人引用的关于人犯错误的一条:“任何政党或个人都很难不犯错误,但是我们要尽量少犯错误。一旦犯错误,我们就应当改正,改得越快越彻底越好。”怡楷又说:“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本人承认有罪并愿弃旧图新。其实这只是一条常识,对任何人都适用,包括发这高论的伟人。”我俩都笑了,然后怡楷用毛笔把两条语录抄在红纸上,再贴在木板上面。

时候已不早,该送一村去幼儿园了。怡揩问一村要不要玩驮驮背。孩子悄悄地说:“我要跟爸爸玩驮驮背。我们好久没玩过了。”在即将长期分离的前夕,这一点要求太微不足道了。怡楷轻轻地哄他说:“村村乖乖,爸爸得挑你的东西。让妈妈背你好吗?”我生怕孩子会哭闹,可是他一声不响就顺从了,我觉得更难过。我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孩子的铺盖卷儿,一头挑着一个装满他的衣服和鞋、还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我走在怡楷身旁,她背上背着我们的小儿子。夜晚黑沉沉的,我们默默地走着。有一次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村村!”他也轻轻地回答:“爸爸!”我们再也没开口。

我们到了幼儿园,值夜班的阿姨咕哝着怪我们来得太晚了。我们赶忙打开孩子的铺盖卷儿,铺在地板上两个小朋友中间,帮他钻进被窝。临走经过两个大孩子睡的屋子,我们探头看到另外两间的地上,一丁、一毛分别睡在别的孩子中间。回家的路上,我们俩搀着手,默默地走着。回到屋里,怡楷说:“不早啦,你该走啦。以后几天要走好多路哩。我多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奔头儿。没关系,至少咱们走在一条路上。”她把几个巧克力色的馒头放进我的手提包里,又递给我语录牌,我就走了,让她孤零零收拾凌乱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棚友”们背上挂着语录牌的背包列队走到球场,分别插入各单位的队伍,排在革命师生后面,成四路纵队。怡楷和外语系女教师在一起,离我不远。大队走出校园,留守人员组织了家属在路边列队“热烈欢送”,敲锣打鼓,呼口号。突然间,我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身上穿着臃肿的棉大衣,在幼儿园老师们带领下,和其它孩子们一起,挥动着小胳膊,喊着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万岁!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我们从他们眼前走过时,一丁、一毛激动地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小一村光发呆,拖着鼻涕。怡楷快步走过去给他擦了鼻涕,又小跑着回到队伍里。我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截路,听见小一村使劲用他的小嗓子喊着:“妈妈,再见!爸爸,再见!”怡楷掉过头去向他挥手。我咬着牙只顾向前走,眼睛盯着“狗叛徒”吴老背包上的语录:“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响应“四个伟大”金口玉言的号召,全省头号大学的师生员工,三千之众,浩浩荡荡走上新“长征”的道路,人人背包上都挂着毛主席语录牌。一路上,红卫兵带领大家喊口号,唱革命歌曲。沿途居民奉命在马路两边列队欢送,用相同的口号欢呼他们“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有一个老大娘指着走在我前面的吴老和姚主任,对身边的另一个老大娘大声说:“你瞧,白头发老头子!他们也跟着跑!哎呀呀!”一辆大板车,一般都是马拉的,却由张校长拉着,车上装的是辎重和红卫兵头目的行李。一辆空荡荡的校车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作为病号的“救济车”。

大队蜿蜒前进,像一条有几千双脚的巨龙。据说这条巨龙正在进行一次历史性的长征,但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中午,又累又饿的长征队伍到达肥东县,有大学食堂的厨师备好的午饭。饭后,红卫兵和革命教师为当地居民表演“忠字舞”,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牛鬼蛇神”不配跳忠字舞,由红卫兵押解到十字街头表演批斗,由高头大马的张校长扮演头号活靶子。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赏“牛鬼戏”远胜过忠字舞。本省头号大学的校长做痛心疾首的检讨,他们听了都纷纷鼓掌,而不喊“打倒”什么的。

当天下午又走了二、三十里,日落时分到达撮镇,在当地中学过夜。外语系十几名“牛鬼”以一间教室暂作“牛棚”。晚饭后第一件事,处理脚底上的血泡。我不知怎么办,郭副书记说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是当步兵时学会的。他用一根干净的缝纫针挑破我双脚上的血泡,再贴上小绷带,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了。这时候,两名红卫兵走进来,组织我们学习。其中一名指着吴老问道:“你从今天一天的新经验中学到了什么?”“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次伟大的创举,”白发苍苍的老共产党人非常认真地答道。“在行军的路上,我边走边想那些参加长征的英雄。我从他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中汲取力量。他们不怕疲劳,不怕牺牲,克服一切困难,去争取胜利。跟他们比起来,我的困难算得了什么?有一点儿疲劳,脚上打了几个泡,算不了什么。这趟长征一定会把革命带进我的灵魂深处……”

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发言被红卫兵打断了:“很好,你们自己讨论吧。别出去。”他们急急忙忙出去和同伙们发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行军路上的情况差不多,除了一个小插曲。早上走了十来里路之后,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哎唷、哎唷”地呻吟起来。“哎唷我肚子、肚子疼。”

我大吃一惊,连忙问他:“老郭,怎么啦?我去找红卫兵联络员请校医来。我看见有随队的校医。”

“不用,不用,是我的胃溃疡。”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在胃部。“我需要吃一点硬东西把痛压下去。自从在部队里得了这毛病,每次犯病都是这么办的。医生没用处。”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还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馒头。我掏了一个出来,递给他。我抱歉地说:“样子难看,老郭。丁丁做的,碱放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下去。”

“啊,正是我需要的,谢谢,老巫,谢谢!”老郭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碱能治我的胃痛。”馒头梆硬,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又挺起腰继续“长征”。

当晚,我们在巢县的一个中学一间教室宿营。老郭又动手处理了我脚上的血泡。晚饭后,两个红卫兵又来主持我们的政治学习。

“吴某人,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长征确实对我、对我的思想改造,非常有好处,但是,我也得承认我累极了,脚上的血泡疼极了。我到底上年纪啦。”

“你觉得你明天还能走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老吴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试试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嗯?别忘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对你们牛鬼,我们也是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的。明早再看吧。”

早晨开拔之前,红卫兵通知老吴上救济车。当晚到含山县城过夜,同一个红卫兵又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我衷心感谢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们对我这样宽大。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你明天能走吗?”

“噢,我很愿意走,不过我脚上的血泡”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的话”老吴陪着笑脸说。

“原来是这样!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的车,还想再享一天的福。什么‘感谢党的宽大’,什么‘加强思想改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想糊弄谁啊?你别倚老卖老,得寸进尺!好好反省一下,明早交一份检讨。”

当夜,在我们借宿的县立中学礼堂的讲台上,吴老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早晨出发之前,他向红卫兵交上“家庭作业”。年逾七十的老共产党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后两天的长征,这时候校车上,除了两个生病的女教师之外,空空如也,慢得像一辆灵车。

十二月二十五日,长征大队到达目的地、霸王别姬的乌江。革命师生按系别分别住在公社各生产队贫、下中农家。校管专政对象减为二十人,连我在内,被关押在镇上一家老当铺的库房里,当上了名副其实的抵押给命运的人质。住定以后,放假一小时,上街采购生活用品。我走进百货公司去找牙膏、香皂,碰上怡楷,在没人注意时小声说:“圣诞节快乐!”她听了两眼发亮。很多天以后,我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四个伟大”七十五岁生日。当典“牛棚”里四名小组长开会研究决定,为了庆祝伟人寿辰,我们除了吃长寿面,别无良策。采购员还是我。我上街买了十斤水面、十斤酱肉、二十个鸡蛋、四斤新鲜菠菜。棚友中有两位烹调能手。他们把酱肉切成薄片,在两个洗脸盆里排成向日葵花瓣,当中放一个煮熟的鸡蛋黄,构成一幅群众心向“红太阳”的画面。大家饱餐了一顿,准备好好睡一觉,恢复疲劳。不料,值班的红卫兵晚饭后回来,把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通,骂我们以庆祝毛主席寿辰为借口,满足我们腐朽的口腹之欲。他大骂时,唾沫四溅,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二十人分成四组,由红卫兵押解到小镇的大街上,为本镇居民搞批斗演出。校长、副校长、校工会林主席、和我为第一组,站在镇中心的百货公司门口。这是镇上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街上挤满了附近地区赶集的农民,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观众。演出还没开始,站在前面的两个男小伙子拉瓜了起来。

“嘿,搞啥名堂?”

“安徽大学红卫兵演出批斗牛鬼蛇神。”

“牛鬼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干反革命!干修正主义!”

“他们搞那个干啥?”

“别犯傻。是刘少奇让他们干的。”

“那毛主席怎么不管呢?”

“别讲蠢话。”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别问我。红卫兵会让你明白的。你好好看,好好听。”

主持批斗的红卫兵首先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威力、毛主席各项最高指示的绝对权威。接着他解释安大三千师生长征到农村来,是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斗、批、改”的最新最高指示。第一步就是斗争隐藏在大学里的“牛鬼蛇神”。然后,他从张校长开始,一一痛斥我们四人的罪行。他不时停下来,责令被批的低头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包括借口庆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顿。演出结束时,观众和革命小将、“牛鬼蛇神”一起高呼口号,不外“打倒”和“万岁”,如此等等。后来的几个月里,类似的演出成为标准的保留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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