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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36)

从马鞍山钢铁公司派来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到校,工人“师傅”们就认为安大对待牛鬼太宽大了。杀气腾腾的刁师傅来到牛棚训话:“在马钢,我们让牛鬼蛇神蹲真正的牛棚,每天中午在大太阳底下在砖块上跪两小时,向毛主席请罪。不这样,怎么能触及他们的灵魂呢?”随后,每天吃完晚饭,他就驾临牛棚,亲手帮助牛鬼触及灵魂。第一个得到他“帮助”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经济学教授王方,他的臂章上写的是“美帝特务”。

“王方,你狗胆包天,把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语录一字不漏都打了叉。你居心何在,你老实交代!”刁师傅每晚问同样的问题,嘴里喷出同样的酒臭。

“我当时心不在焉。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我孤苦伶仃的老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手在干什么。”王教授每晚作同样的回答。

“你撒谎!你翻来覆去放同样的屁,你这老狗!你以为你就能蒙混过关吗?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他一面咆哮,一面用他那炼钢的铁拳左右开弓猛刷王博士的嘴巴。

“你为什么玷污伟大领袖、伟大导师的光辉语录,王方?”

“我心不在焉……”

没等他说完,炼钢的铁拳又落在为人方正的老教授身上了。“你撒谎,你放屁!我教训教训你!”他的教训是刷更多的嘴巴。“你是有意识、有目的干的!你是美帝的忠实走狗!你反对毛主席!你反对光辉的毛泽东思想!你是最恶毒的现行反革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坦白不坦白?”

“我不是故意的。我……”

“放屁!”刁师傅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晚上在牛棚开你的批斗会。给你一个最后机会,在毛主席宝像前接受批斗,低头认罪。”

第二天晚饭后刁师傅准时驾临,主持批斗会。全体牛鬼四十多人在过道里分别靠两面墙坐好,王方快步走到毛像前,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地说:“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在火柴盒上玷污了您老人家的光辉语录,罪大恶极,我向您请罪。”

刁师傅喝令罪人转过身面对全体牛鬼,接受批斗。和王方同组的王恒第一个举手要求发言。这位老先生原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二级教授,因倡议“教授治校”被打成右派,后调来安大,摘了帽子。眼下是安大领衔的反动学术权威。王方的火柴盒罪行就是他揭发的。

“王方请罪是假的,我揭发。”王老教授一口上海官话,难得带头发言。“他装模作样跪在毛主席跟前请罪,其实他是在搞噱头。开会之前,我亲眼看见他用袜子和裤衩捆在膝盖上,他还说这样他跪多久都不怕。这也算是真心实意请罪吗?”

刁师傅怒吼一声“他妈的!”一把将王方提了起来,又喝令他把裤腿拉了起来。果不其然,两个膝盖上都包上了护膝。刁师傅破口大骂:“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敢当众搞鬼,罪上加罪!”转眼之间,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王博士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刁师傅宣布,勒令王方深刻反省,后天交上认罪书,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经红卫兵头目批准,王方上午去卫生科包扎伤口,下午留“棚”写认罪书。当晚刁师傅没有按时驾临,大家松了一口气。第三天,还不见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领导阶级形象,大伙儿倒纳闷儿起来。我是牛棚生活用品采购员,每周一次去学校商店给大家买香烟、牙膏、香皂、草纸等等。这天晚上,大家写交代材料,我早已写过一遍又一遍,便去采购。一到商店门口,迎面碰到刁师傅正从里面出来。他右手拿着一条香烟,左手却吊在悬带里,脸上也横七竖八贴满了绷带,那样子和王方的面谱大同小异。我大吃一惊,连忙问:“刁师傅,这怎么搞的?”他答道:“卡车出事了,倒霉。”听上去多少有点人情味。我又脱口而出问他:“疼吗?”他瞪了我一眼就掉头走了。回到牛棚,我急忙把香烟、火柴送给王博士,又悄悄地把我的“号外”告诉了他。刁师傅从此以后再也没光顾过牛棚,“火柴盒反革命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揭发检举二十年来早已司空见惯,牛棚里当然更不在话下。偏偏“棚友”之中又有保卫科史科长在内。深挖阶级敌人原是他的本职,如今却套上“坏分子”的臂章。为了立功赎罪,他更念念不忘告密、破案,弄得人人自危。和他同组的政教系李主任,“红小鬼”出身,如今却套上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臂章。他平日闷闷不乐,寡言少语。这一天,史科长抓住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证,迫不及待跑去向红卫兵头目检举邀功。原来李主任的铺位守在房间门口,门关不紧,风呼呼的,害得他咳咳呛呛。他随手捡了张纸条,折了几叠,用一个图钉把它钉在门框上,把门卡住。哪知保卫科长阶级斗争觉悟高,一下就发现了敌情。他趁李主任去上厕所时,拔下图钉,铺开纸条一看,原来是欢呼“伟大统帅最新最高指示”的小传单,上方印有伟人的小头像,那图钉恰好钉在他眼珠上。这还得了!

红卫兵头目立刻下令全体牛鬼在过道集合,批斗现行反革命罪犯。史科长手持罪证,揭发罪犯对“四个伟大”的刻骨仇恨,上纲上线,声色俱厉,慷慨激昂,还勒令罪犯交代犯罪动机、作案经过等等。那罪犯受到突然袭击,吓得面无人色,当场扑通一声跪下,一路膝行,来到伟人胸像跟前,放声大哭,呼天抢地:“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本来是您的红小鬼,由于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却堕入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泥坑,现在又犯下了现行反革命罪行,完全辜负了您老人家的苦心培养,忘恩负义,死有余辜!我恳求您老人家再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接着,“棚友”们奉命批判,无非照例给他戴上左一顶、右一顶大帽子。唯有史科长心犹不甘,又拿出办案专家的架势,口口声声“大案”、“要案”、“必须立即逮捕法办”,如此等等。幸好小将倒有“政策水平”,只勒令罪人深刻反省,写一份认罪书。

史科长“嫉恶如仇”的表现深得工宣队的欢心,在对付顽固不化的牛鬼时对他的专长十分倚重。马列主义教研室有一位以怪僻闻名的讲师,为他提供了“立功受奖”的大好机会。这位怪人,大名杨博廉,平日蓬头垢面,矮小的身躯上套着一身褴褛的灰布毛服,无分冬下脚踏一双漏出大脚豆的破球鞋。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却已未老先衰。他住在单身宿舍,三餐不正,独往独来。深度近视,不戴眼镜,却手不释卷。熟读马列经典著作,不过不看报纸,因此跟不上当前的政治形势。碰到理论问题,他却说得头头是道,常常搬出马列经典和那些只顾紧跟当时党的宣传的同事纠缠不休,因此赢得一个“唐吉柯德”的外号,却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

这一天,举行全校师生员工批判刘、邓大会。工宣队根据中央文革最新号召宣讲:“刘少奇和邓小平一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们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一直在搞资本主义复辟。他们是为苏修和美帝的利益服务的。”

会场鸦雀无声,忽然听见杨博廉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自从工宣队进驻以来,“臭老九”一向唯命是从,对领导阶级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别提公开唱反调了。如今小小杨博廉竟敢跳出来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针锋相对,真是不可思议。好在大家对他不合时宜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一笑了之。但是,领导阶级的代表对这样公然向他的权威挑衅的言行怎能放过。

“你说什么,姓杨的?”王师傅强忍着满腔怒火问道。“你胆敢死保最大的走资派,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你是现行反革命!”

“刘少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邓小平是中国共产党总书记。”姓杨的平声静气地答道,对周围的政治现实浑然不觉。“他们二位仍然在职,是不是?我相信诽谤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现行反革命罪行……”

王师傅怒吼道:“你放屁!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全场齐声响应:“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把他关进牛棚,单独禁闭!我们再来收拾他。”王师傅大声命令坐在他身后的红卫兵头目。

“唐吉柯德”束手就擒。三名红卫兵把他押送到牛棚,一路拳打脚踢。当天晚饭后,全体“棚友”奉命在过道集合,批斗现行反革命。两名红卫兵把罪犯从禁闭室押解出来,喝令他在伟人胸像前下跪。

王师傅厉声说:“杨博廉,你听着,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犯了死罪,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毛主席面前低头认罪,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你坦白交代吧!”

满面伤痕的马列主义讲师有气无力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你不知道?你这狗反革命!”王师傅噼噼啪啪刷起他嘴巴来。“你跳出来公开保刘、保邓,犯下了死罪,你还敢撒谎抵赖!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是教马列主义的,我只能讲真话,不能睁着眼讲瞎话。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公开诽谤人民共和国元首……”

没等他说完,王师傅就拳足交加批斗起来,大吼一声:“我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现行反革命!你这癞皮狗臭老九!”

这时候,保卫科长走到王师傅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王师傅,您请休息一下。我来给他尝尝我的手段。”他喝令罪犯站起来,面对观众,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拧,只听马列讲师尖叫一声跪了下来。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地质问道:“现在你坦白不坦白,杨博廉?坦白!交代!”他对倒伏在他脚下的身体踢了一脚,嚷道:“你别装死狗!爬起来交代!”那身体还是纹丝不动。打手朝王师傅看看,师傅立即命令两名红卫兵“把他带走,关进禁闭室严管。”罪犯退场后,他又转身对我们训话:“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如何顽抗。你们也看见了,他是自找苦吃。他是你们的反面教员,他给你们上了一课。你们不要希图侥幸,赶快坦白交代全部罪行,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严管的罪犯趁夜晚上厕所时逃跑了。几位工人师傅带领多名红卫兵,兵分几路奔赴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等处追捕危险的逃犯。当晚,我们又奉命在过道里集合,只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将连拖带拉把逃犯揪了出来,喝令他在伟人像前跪下。“唐吉柯德”双手带着手铐,满面血肉模糊,矮小的身材套在破烂的毛服里显得更小了,活像一头牺牲的羔羊。

工人阶级代表又咆哮了:“昨天你公然猖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工人阶级领导,我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但我还指望你接受教训,回头是岸。而你呢?你自作聪明,你以为你可以逃出我们的手掌心。现在你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任何阶级敌人都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逃跑本身就是现行反革命。你现在是双料现行反革命。你低头认罪吗?”

罪犯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企图逃跑,我确确实实想逃跑,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刑罚了。我也不明白我犯了什么罪,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毛主席,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刘主席……”

没等他说完,站在附近的保卫科长就过去刷起他嘴巴来。“你这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你跟你的刘主席!我先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条癞皮狗逃跑犯!”

王师傅狞笑道:“我看我们对他的宽大都白费了。老史,给他来点新花样。”

老史随即拎过一个旅行包,从里面取出一根粗绳子。两名小将和他一起动手,先把罪犯捆绑起来,再把他悬吊在半空中,然后三人一起,一面用军用皮带猛抽悬在半空的逃跑犯,一面狂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博廉!打倒逃跑犯杨博廉!”“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全体在场的牛鬼当然也跟着齐声喊叫,我感到胆战心惊,无地自容。我起先还听到受刑者痛苦的号叫,后来他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了。工人阶级代表一面下令收兵,一面伸出铁拳指着仍吊在半空摇荡的躯体,吊着嗓子号召我们“从这反面教员身上吸取教训,举手向人民投降。”

为了防止再发生夜半逃跑事件,每间“牛窝”夜晚从外面上锁,四十多名男女人犯若要方便只得委屈洗脸盆了。不久之后,刘少奇被彻底打倒,全校革命师生在校内外游行庆祝,欢呼“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牛棚里自然别是一番景象。杨博廉被逮捕法办。张校长“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路线”,在全校大会上“坐喷气式”斗了三个小时,最后倒在台上,被抬回牛棚。我这名小小临时工竟然也有幸当上了刘少奇的“黑爪牙”,跟着上台陪斗。刘少奇既倒,“伟大统帅”自然又作出新的战略部署,“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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