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滴泪(27)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但是,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就走呢?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呢?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那末我就会超假,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饮泣吞声,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最后我下定决心: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可妈妈比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怡楷。”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娘,不过您也没睡好。”我柔和地回答。“您知道,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明儿个,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呵,”她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那你就要超假了。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怡楷?”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呵,我非得不断地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娘。”我实话实说。“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因为超假受处分,我认了。您别担心,娘。”

“那就去吧,孩子。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妈妈柔和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贵就贵点儿吧。救命要紧啊!孩子起床时我帮他穿衣服。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匆匆出了家门。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我把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心里感到很难受。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煮鸡蛋、熟肉、馒头、煎饼等等。活命的食物,我祈祷,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激动地说:“妈妈,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嗯,妈妈?真的,真是现在?”

“是的,是真的,乖孩子,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妈妈!该看看爸爸了,你知道。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他们总是问我:‘一丁,你爸爸在哪里?’走吧,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小乖乖。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车开得很早,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从火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你必须睡足,才有力气走路。”“咱们为什么得走路?”他惊讶地望着我。“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孩子。你能走吗,乖乖?”我怎能对孩子说,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我能走,妈妈!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他起劲地夸口说,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

我在黑暗中醒来,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四点钟。火车五点半开,现在我必须把孩子叫醒,虽然小家伙还要睡。昨晚他上床很早,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孩子。”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妈妈轻声地说。“小一丁,乖宝贝,你得做个好孩子呵。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他多爱你呵。”她停了一下,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发,边对我说:“怡楷,再捎妈妈的话给他,让他耐心地忍受,赶快恢复健康。他没有做错事。他只是说话太直率。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小一丁在一边帮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小一丁急忙爬上车,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把包给我,妈妈,快!”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但司机不耐烦了。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我对他微微一笑,他也回头对我笑笑。在下一站换车时,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一丁很快就睡着了。一小时后,我们在茶淀下车,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然后他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一丁乖乖?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他也有轻度浮肿病。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我向周围看看。在这里下车的旅客,都是女人,已经匆匆向农场走去。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乖乖,咱俩玩驮驮背吧。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是吗?”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那两只包怎么办,妈妈?”

“别操心,小老爹。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来拿包。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边走边唱《小肥猪进城》,他高兴得笑个不停。走了四、五十尺路后,我停下来把他放在地上,随即匆忙回去取包。这样往返了几次,太阳升起了。我汗涔涔的,我浮肿的双腿跨不开步了。这样走下去,到农场的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我坐在路边上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看身边的一丁。孩子显然觉得好多了,我狠了狠心。

“现在你能走了吗,乖孩子?”

“我试试,妈妈,我试试。”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

于是我们母子俩慢慢朝监狱农场走去,带着两旅行包黑市食物。我不知道在路边休息了几回,不过孩子再也不要驼驼背了。我们到监狱时已近晌午。我们走进探视室,跟我们同车来的妇女坐在那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一声不响。一丁很快又睡着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半小时后,宁坤朝我们走来,步子不稳。他跟上次一样穿着泥泞的衣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色黄里泛灰。他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一名狱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监视着我们这帮人。

宁坤站在我面前,轻声说:“你又来了,走这么远的石子路。”

“我带一丁来看你。”我把显而易见的事说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熟睡着的孩子头上,嘴里喃喃地说:“现在是个大孩子了。三年多啦!”这时候一丁惊醒了。一眼看见他爸爸,孩子吓得紧紧贴着我。

“这个可怕的人是谁,妈妈?我害怕,我怕死了。带我去看爸爸,我的大爸爸。”“这就是你大爸爸啊,宝贝!”我焦急地哄他。“快叫吧,叫爸爸!”“爸--爸!”他大声哭了起来。

宁坤垂下了头。我紧紧搂着孩子,不知怎么办。不知不觉,我们的十五分钟已经到了。宁坤和其他犯人一起,急匆匆离开探视室,下地劳改去了。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一丁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远去的身影,始终紧紧地搂着我。可怜的孩子显得疲惫不堪,很快又在我怀里睡着了,满面泪痕。这就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父子团聚吗?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吗?不成,我决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我把睡着的孩子放在长凳上,走出探视室。我走到值班室前,敲了门。

“谁?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看见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袖军衬衫和军裤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

“你有什么事儿?”他点燃一枝烟,悻悻地问。

“我叫李怡楷,同志。我是来探视巫宁坤的。我需要您帮助。”

“我知道你是谁。教授夫人,对吗?”他含讥带讽地说。“这儿不是大学,你知道。这是国营农场,一座监狱,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机构。你两天前来过,现在又来了。你没有正事儿可做吗?”“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又看你爱人来了。巫宁坤是极右,你别忘记你是国家干部,尽管你还和他保持着夫妻关系。你必须跟他划清界限。你这么频繁地来看他,这对你不利,对他也没好处。必须让他认识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么严重,他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还有对你本人和你们一家人。划清界限,这对你是最最重要的。所以,赶快离开这儿,回你工作单位去吧。”这些话听来多么耳熟!

“感谢您对我的帮助,同志。”我彬彬有礼地说。“可是,您很清楚,巫宁坤的病情很危险,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他埋葬了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我带了我们五岁的儿子来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你怎么能把一个五岁的娃娃带到劳改农场来?这对孩子不好。”

“也许不好,肯定不好。可是我必须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孩子跟他爸爸分开已经三年多了。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许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时间,也许他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作为妻子和母亲,我请求您允许我和我孩子在这儿和他爸爸一起过夜。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再说小家伙也没力气走回火车站去了。”

他扔了烟蒂,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眼睛看着我。

“小孩子已经很累,大概走不了那么远去车站吧。得啦,李怡楷,根据党的革命人道主义政策,我准许你在这儿和巫宁坤一起过夜,条件是你不能再到这儿来。你答应吗?”

“我答应,我答应,”我急切地说。“我们准许巫宁坤在晚上政治学习之后,到幼儿园的大房间,和你与你儿子一起过夜。他必须在明早五点钟归队,准备出工。然后,你们就必须离开。”

“谢谢您,谢谢,”我几乎是感激涕零了。对我卑微的请求是批准还是不批,他毕竟大权在握啊。

“你记住,你答应再不到这儿来了。”我走出值班室时,听见他在我背后说。

一丁打了个盹后,精神好多了。我急于想摸清楚他对再次见到爸爸有什么反应。“乖宝贝,你刚才没跟爸爸说什么话啊。你不总是说想爸爸吗?”

“那不是我爸爸,家里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可那人样子太可怕了。妈妈,你快带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可他就是你爸爸,一丁乖乖。他病得很厉害。他穿着劳动服在地里干活,身上沾满了泥巴。所以他刚才样子就不太好看了。你记得以前他是怎么跟你玩的?他是怎样老是搂抱你的?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一丁乖乖。爸爸真好,他非常爱你。晚上他来看我们时,他就会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了。”

“他真的会来吗?呵,太好啦!我要跟他说话。我不会哭了,妈妈。”

我带一丁到肮脏的探视家属食堂吃晚饭。我们每人一个红高梁面窝头,两人合吃一碗淡而无味的熬大白菜。探视的家属都是中青年妇女。大家都站着吃,因为没有桌椅。大家都吃得很慢,没有人说一句话。吃完饭,我们都到幼儿园那间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一丁拉在后面,自个儿在幼儿园游戏场上玩。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说我们的男人们要很晚才能出来。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检讨会要开很长时间。

我坐在炕沿上,和身旁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妇女说起话来。原来她是位大夫,来探望她的爱人,他也是大夫,被划为极右。

“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在学校时和一个什么集团有瓜葛。”

“什么!我爱人巫宁坤也和那个有牵连。还有他的一些好学生。”

“我姓江。我听我的两位堂哥讲起过巫教授。”

“哦,大江、小江!我认识他们。反右开始后,小江还在我家住过几天。他们俩怎么样?人在哪儿?”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死了,两个都死了。他们拒绝承认被指控的罪名,被定为死不悔改的集团头目,判了无期徒刑。他们死在狱中。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她又哭了,我轻轻地在她肩上拍拍,也止不住眼泪往下流。我亲爱的苦难的姐妹们,我为你们和你们的亲人祈祷,为生者和死者祈祷。

突然间,我听到小一丁激动的叫喊:“爸爸来啦,妈妈!”他奔到我身边,宁坤和十来个难友慢慢地走在他后面。宁坤的脸洗干净了。他那打了补丁的衬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你现在记得爸爸了吧?”宁坤迟疑地低声问道。

“我的大爸爸!”一丁扑进了爸爸张开的双臂。我的眼睛模糊了“你决不能犯傻,”我对自己说。“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宁坤还活着,父子团圆了。”宁坤想把孩子举起来,就像在家时常做的那样。我脑子里闪过吴老师举孩子的镜头。但是我看出他现在太虚弱,没法把孩子举起来。

“呵,乖乖,你现在成了大孩子啦。你不是小丁丁,你是大丁丁了。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抛到空中了。记得以前爸爸把你抛多高吗?”

“我记得,我记得,大爸爸!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呢?我不喜欢这地方。妈妈一天到晚忙,总也没空和我玩。你真差劲!”

“太对不起啦,我的宝贝。爸爸没法子。”他轻轻笑出了声。我不得不强忍住眼泪。但宁坤还是高高兴兴地说下去,虽然他的声音走了调。“咱们来弥补一下吧。”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你已经好久、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先给爸爸背首唐诗吧,丁丁。”我插嘴说。“爸爸还没听你背过哩。”

“好的,我来背。我会背十多首了,爸爸,你爱听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会背哪些,大丁丁,你随便背哪一首爸爸都爱听。”

一丁一字不顿地背了一首七绝。宁坤搂住他亲了又亲。

“背得太好啦,真是太好啦!你长大也可以当个诗人。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我好久没听人念过唐诗,听不大明白,脑子不灵了。”

“呵,你太笨啦,爸爸!这首诗很好懂的。一个人年青时候离家,等到他再回到家里,头髪发已经白了。家里的孩子都不认识他,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觉得这首诗太好了。“大丁丁,什么时候爸爸回家,你会不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罗,别说傻话,爸爸。你不会在外面呆那么久的。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啦。”

“好,孩子。来,坐在我腿上,就像在家时一样。”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宁坤就像往日在家里那样讲起故事来,声音很轻,一板一眼的,一边轻轻摇晃着孩子。

“从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幸福的人家。爸爸是个采珍珠的渔民,他本事很大,会钻到海底去寻找美丽的珍珠。妈妈又年青又美丽。他俩非常相爱,也非常爱他们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什么名字?他几岁了?”

“他叫小狗子,大约四、五岁,跟你岁数差不多。他们很穷。有一天,小狗子的好爸爸采到一颗很大、很大的珍珠,那颗珠子值很多、很多钱。城里一些坏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坏心,想把它抢走。后来,他们就假造了个罪名,把他关进大牢。后来……”

我看到孩子脑袋耷拉了下来,也像在家里一样。大炕对面的墙角上立着一张童床,摇摇晃晃的。我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床上,宁坤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我俩回到炕边。我这才注意到其它十来对夫妻全都已经和衣上了炕,脚上还穿着布鞋或凉鞋。他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仿佛是泡在有咸味的泪水里的沙丁鱼。我对宁坤笑笑,他也对我笑笑。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们也躺下吧,这么一天下来把你累坏了,怡楷。”

“你才真的累,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

“是啊,大伙儿都累了。”他指指和我们同炕的同路人。“咱俩也随俗吧。”

我俩挤进留给我们的那点小小空间。我特为让他睡在我的左边,因为他的左耳是聋的。我俩脸朝脸躺下,我就对他那只好耳朵讲起话来,不过那只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想必饥饿也减弱了他的听力。

“丁丁刚一看见你就哭了,也认不出你,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这是很自然的。我倒是为整个事情感到难受。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该被带到这种鬼地方来?”“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这里看你吗?”

“不,不,不!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看到爸爸的悲惨处境。他会记得的。谁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见到他!”

“别那么说,宁坤。我有一点儿好消息。”于是,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况,以及于副校长怎样终于答应帮忙。“我觉得有希望。全国有千千万万人饿死,但是让一位大学教授饿死在监狱里,那究竟不一样。他们可能乐得将你推给我,是死是活全由我们自理,正像他们迫使家属供应犯人一样。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求生的勇气,我们一定要永远不丧失希望。你一定要恢复健康,哪怕只是为了我,为了丁丁,为了还没见过你的小毛毛。”

“我很难受,怡楷。我决不能让你为我担忧,你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只是有时侯我觉得非常虚弱,非常消沉。好,我一定要恢复健康,一定。即便是要从孩子们嘴里抢食物。”“你最需要食物。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药。孩子们有我管,你别担心。”

“让我像国王般大吃大喝,而把忧虑和捱饿的孩子全都留给皇后,嗯?”“你老是逗我,宁坤。”

接着,为了改变话题,我告诉他我把他的书全都好好保存着。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乌托邦》和《巴尔姆修道院》的译稿,我都仔细地包扎好了。他必须赶快复原,回家完成这些工作。

“乌托邦,顾名思义,是永远无法实现,永远完成不了的。那位可怜的圣人,他为他的乌托邦付出了他的头颅。要是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宁可搞出一个《哈姆雷特》的新译本。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莎翁的悲剧和丹麦王子铭心刻骨的受难和我同在。啊,‘丹麦是一座监狱!’”

随后,他讲他在农场劳改的情况。只要有力气干活,下地劳动他并不在乎。他还讲了管教干部们的情况,有些恶劣,另一些也颇通人情。还有那些代食品,吃了不当饱反而生病。还有那些已经饿死和命在旦夕的难友们。他讲得很平静,不带怨恨之情,仿佛只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闻,那些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我们讲着讲着,一会儿也没睡。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就坚持要他睡一会儿。正在这时候,尖厉的哨子声刺破了夜的宁静。男人们都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宁坤已经走了。我跳下炕,走到门口。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出宁坤幽灵似的身影消失。主啊,他还能熬多久?我们何时何地才能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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