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老妈,我们终于和平共处

别人都在讴歌母爱,溢美之辞泛滥成灾。

但我真的不太想提笔写你。

四十几年来,我们的天时、地利都不合拍。我青春期的时候你更年期,我更年期的时候你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在广州打工时你调往汕头工作,我嫁到香港时你在深圳大哥家里。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

现在的你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失语、失用和失认,两个相生相克了半个世纪的人,突然没有了对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今天到深圳看你,陪你唠嗑了一个下午,不知道你是否能听懂我说的话,但是浑浊的眼睛闪了几下,变得亮晶晶的,还是让我雀跃了一会儿。

我十二岁那年,收拾碗筷的时候,打烂一个碟子,你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我心里委屈极了,哥哥和弟弟从来不做家务,没有人骂过他们,我天天洗碗搞卫生,干活不小心要被打骂。我越想越生气,于是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吼叫着:‌‌“一个碟子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赚了钱,赔你。‌‌”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面冲突,凡事一开了头,就很难刹住车。

我读高中了,在萌芽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怀揣着一百来块钱稿费,我在物资交流会上买了一个碟子,一对粉红色的高跟凉鞋,一支口红。当我穿着高跟鞋,涂着鲜艳的口红,把碟子递给你时,又不知道惹了你哪根筋,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小小年纪花里胡哨的,父母的养育之恩是你算得清、赔得起的吗?‌‌”

我把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地走了,觉得自己像极了《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王晓棠。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像一只老蜘蛛一样,织成一张严密的网,恨不得把我困住:胸脯不能挺得太高,裙子不能穿得太短,不能和异性有任何接触……

有一次你在我书包里搜出一封信,是一个男生写的一首情诗,你如临大敌,我们的关系在此后,变成了一个想掌控和禁锢,一个想挣脱和反抗。

高考落榜后,你迫不及待地叫亲戚牵线搭桥,我也迫不及待的想尽快离开你,毕竟是血脉相连呀,关键时刻,我们的迫不及待很同步。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快嫁给一个香港人。

当我挺着六个月的身孕,把他和他的初恋堵在某宾馆的二楼时,当我声嘶力竭地讨伐、疲惫不堪地办完离婚手续时,我恨自己年少无知,也恨你对外人没有把关,对我却严加看管。

一个单亲妈妈,没有甜,只有苦。我等你伸出援手,可你却表示无能为力。你说,哥哥和弟弟的小孩已让你心力交瘁。

那天,我第十二次被炒鱿鱼,因为接送孩子去幼儿园,造成经常性迟到早退。我在出租屋里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我把小孩扔给你:‌‌“是你一直插手我的生活,管得宽却理不顺。‌‌”那天半夜我拖着行李,一刻也不想在深圳多呆下去:‌‌“为什么你能帮他们带就不能帮我带?‌‌”

我愤怒地捶着大门:‌‌“我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

你泣不成声:‌‌“我欠你们的吗?‌‌”

‌‌“你可以把他们都卖掉,都扔掉,可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只顾儿子,把我踢开。‌‌”

你终于还是帮我带着孩子。如此我才抽身开了一个舞蹈工作室,把自己表演肚皮舞的照片,贴满工作室墙壁。你来看我,恨不得把它们全撕下来。

‌‌“伤风败俗。‌‌”这是你的评价。从小到大,一直被你抨击和打压,从来没有看我顺眼过。

我不知道该伤心还是高兴,但是自己的母亲都看你不顺眼,你便不用再幻想别人会看你顺眼,没有额外的期望,反而能抱紧自己,鞭策自己,不依靠别人,只依靠自己。

后来我喜欢报喜不报忧,在你眼里,我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哥哥买房派你来借钱,弟弟买车派你来借钱,你忘了当年我创业时向你借钱,你说一分也没有,让我靠自己。

我承认自己犯贱,觉得如果我肯借给他们,能让你从此改变想法,体会到女儿不比儿子差劲,也是好的,能让亲人们觉得我还是重要的,也是好的,我就尽我所能倾囊相助了。

有一次你打电话说到媳妇们给你脸色看,我正烦着公司的事情,对你也没好气:‌‌“爱呆在那儿就好好呆,呆不下去就回潮汕。能不能别天天都是负能量。‌‌”

你骂我不会安慰人:‌‌“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小棉袄,你是一块冰。‌‌”

我也曾经想像个太阳一样输出温暖,只是无数个独自承受的夜晚,把我心中的火焰,冻结成坚冰。

我们彼此走不进对方的内心。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膜,看不见,摸得着。

有一次你来我家小住,我在两个洗手间都点了香熏灯,一来方便晚上照明,二来清新空气。过了几天,我闻到洗手间的灯发出一阵阵廉价花露水的味道。

我对你嚷嚷:‌‌“你怎么不用精油?‌‌”

你说:‌‌“那个用完了,我买了花露水,能驱蚊的。‌‌”

我生气地说:‌‌“用完你不会跟我说啊,我会买的啊。‌‌”

你小声地说:‌‌“那么小瓶东西要几百块,贵死啊。‌‌”你紧跟着又说:‌‌“钱要省着用啊,你要存点钱培养孩子呢。‌‌”

我白了你一眼:‌‌“你就知道钱、钱、钱。‌‌”

你没有说话,过两天就走了。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在我的生意伙伴抽调走一半资金的时候,我又一次向你借款解燃眉之急,你还是拒绝了:‌‌“钱都被股票套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说:‌‌“你重男轻女,为什么弟弟买车你就毫不犹豫地赞助?‌‌”你当时并没有争辩。

那一段时间,我焦头烂额,心里也有恨,就没有再和你联系。

后来关系有所改善,是我的女儿也长大了,孩子的乖巧和懂事,让我时时惭愧地想起自己青春期的种种叛逆和让你操心;养孩子的种种艰辛和焦虑,也让我想起你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养大我们是多么不容易。

老妈,你经常是一点小事就弄得紧张兮兮的,老是说什么:‌‌“行船走马三分险。‌‌”

有次我出差,飞机一着陆,我打电话给你报平安,只响了一声,就听到你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说:‌‌“你不用一直站在电话旁,到了就会通知你的。‌‌”

前几年到深圳办事,行色匆匆,我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桶里就走了。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你坐在客厅看电视等我。

‌‌“衣服都洗好叠好啦,还有一件两个肩膀露了出来的,怕你冻坏,我也缝上了。‌‌”你递给我。

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那条裙子的特别之处,正是在于袖子肩膀处有些镂空,你倒好,帮我全缝起来了。

我又气得嚷嚷:‌‌“有没有搞错啊,买这条裙子,就是看中这个露肩特色。你怎么总搞破坏,我不要了,你拿去穿吧。‌‌”

你说:‌‌“我怎么能穿这么年轻的。我帮你拆回去好啦。‌‌”

我不想和你理论,自顾自去冲凉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你在灯下拆来拆去,我发现你真的老了,背驼了,眼睛也不怎么好使了。

换在以前,我把衣服给你,你会很臭美地套上去试穿,在镜子前左照右看,哪里会像现在,不再敢追新潮呢。

我走上前去,用手指梳理着你略显凌乱的白发,搂着你说:‌‌“好了,缝上也挺好看,不要搞了。‌‌”

我看着你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问我:‌‌“明天你还去哪?能在家陪我聊聊吗?‌‌”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背过身说:‌‌“好的,我明早陪你去买菜。‌‌”

我们边走边聊,你回忆起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常要住院,没让你少操心;青春期你老打击我,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其实是太多男孩子追求我,你担心我被人骗;到现在,你还在操心我工作太累,身体是否能支撑得住;带孙辈你已经尽了全力,你伸出手对我说:‌‌“我没有三头六臂,很多时候真的是力不从心。‌‌”

是的,我要是告诉你生意不好,你会操心我没钱用该怎么办?我一出差,你就会在家烧香拜佛……

我们总是无怨无悔地不求回报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却忽略了也是无怨无悔地不求回报地养大我们的你。

风吹浮世终无言。

‌‌“老妈,我们终于和平共处。‌‌”看着你面无表情的脸,我失声痛哭。你看你,一声不吭就当了逃兵,你看你,用一个老年痴呆症,让我负疚终生。

你看你,曾经风里来雨里去,多么生猛呀。快点好起来吧,像以前一样,生气了叉着腰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地在我的大腿上拧出一块乌青肿块,如果还不解恨,再被你踢上两脚,可好?

老伙计,你总是说,做人就争一口气,你倒是争气点,快些好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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