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此后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

亲历那一天的人,生命都被刻了一道痕。

飞机穿过铅灰色云层,盘旋下降,川航空姐列队致辞,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谢谢,谢谢你们。

飞机上多是记者和医生,在悲怆的谢意前手足无措。我从舷窗外望,成都灰雾笼罩,如同包裹在同样的悲怆之中。

那是地震后第四天,飞机上的乘客,一下机,便如兵蚁般融入救援的洪流。

去映秀、去北川、去青川,前路是泥石流和余震,前路是堰塞湖和飞石,但没人停下奔袭的脚步。

从更高维度眺望,成都只是全中国奔袭的前站。

多少支拥有古老番号的军队正翻山越岭,多少辆来自小县城的救护车正星夜兼程。

在北方,有私家车主,看完新闻,抹把眼泪就出发了,他们奔袭千里,哪怕后备箱只是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

更多人等候在电视机前,等待生命奇迹发生。每当从瓦砾中抬出一名幸存者,整个国度都会爆发出无形的欢呼。

然而更多时刻,灾难令人窒息,那些被扯碎的命运,随时提醒我们生命的卑微脆弱。

央视一向表情严肃的新闻主播,在直播中悲泣失声,轮值了几位,就哭了几位。

在震区,悲伤已无法用哭泣解决。

都江堰聚源中学楼前,我见到一位中年妈妈。

她在小山般的瓦砾前呆坐。瓦砾上蒙着一层消毒粉,满眼都是苍白颜色。

瓦砾中曾埋着她不爱写作业的儿子,离学校不远坍塌的民房中,曾埋着她爱打麻将的老公,她和我诉说生活的琐碎,说着说着戛然而止。

她开始哭,泪如倾盆,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比无声痛哭更令人伤感的是无从告别。

成都华西医院大院内,地震后设了一面寻亲墙,墙上贴满失联者的信息。

一张张小纸片,记录着失联者的身份、容貌,以及失联前最后时刻。

每天都有人在墙前等候,有人等来了拥抱,喜极而泣,更多人则从期盼变为麻木,最后身影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你生命终结于何处,甚至无法给你个体面的送别。

那些纸片慢慢褶皱卷角。无论人生多么恢宏瑰丽,最后留在人间的痕迹,只有这么多。

生命的爱与痛,生命的重与轻,在那段日子不断酝酿积蓄,最后变成吾国吾民对生命的敬畏。

那天下午14时28分,一切喧嚣声突然消失,所有人默立垂首,汽笛声从四野响起,直刺苍穹。

我们的生命中,开始多了一道痕。

你无从预知灾难何时降临,无从预知命运何时颠覆,你余生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

劫后余生的人们,开始尝试直面生死,处理悲伤。

地震那一年冬天,我到汶川回访,并和报道组一起在映秀过年。

那时,漩口中学还没修成题图中的纪念馆,坍塌的楼宇如奄奄一息的巨兽,看着身边人类慢慢缝合伤口。

学校门前,常有映秀居民接受各路媒体采访,他们在摄像机前畅谈,言语振奋,对重建充满期望。

但镜头外,他们却常常沉默,像被抽离了魂魄。

悲伤需要一点点稀释,勇气需要一点点累积,既然没想好如何直面生死,不妨先敷衍以对。

除夕夜,我们在板房茶馆中一起跨年。小沈阳第一次登场春晚,电视前一片欢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真心在笑,哪怕笑声很短,哪怕笑声过后,外面依旧是漫长寒夜。

第二天大年初一,细雪落满山冈,零星的爆竹响起,烟火气慢慢弥散。

地震第二年周年,北川老城河堤上,我陪一个瘦弱青年抽烟。他从广东打工地赶回,祭奠母亲。

河对岸曾有栋小楼,小楼里有他的家。他是单身家庭,地震时在外读书,母亲在家忙碌,整个小楼被大地吞没。

没有遗体、没有遗言、没有遗物,只有这条河,他在这岸,妈妈在那岸。

他说,他自杀过,被抢救时的幻境中,被妈妈喝斥。从那之后,他开始努力活着。

悲伤不能忘却,但可以先深深埋葬。

地震第三年夏天,映秀小镇重建完成,板房早已消失,满镇都是即将交付的别墅小楼。别墅风格各异,阳光下别有恬静。

来自震中村的女子,在镇口贩卖地震石。

地震后不久,就有人来映秀收震源地石头,100元一筐。

那些小石子运到广东后,被封入一颗颗精致的玻璃球,再运回映秀卖给游客,身价百倍。

卖石女子说,最开始摆摊时,她满心难过。回家要抱着女儿照片大哭一场。

她恨那些石头,感觉对不住死去的亲友,每一次给游客讲往事,都是贩卖伤痛。

慢慢的,她在讲述中学会释怀。

她说,每讲一次,身上就轻快一些。活人,总要好好活着。

那年夏天,我离开映秀后数日,特大泥石流袭击了小镇。

那些美好的小楼被浊流吞没,映秀人搬进新家的愿望再次拖延。

我给映秀的好友打电话,他声音中没有悲伤和愤怒。

他说,既然活着都是偶然,那么就平静等待安排。

汶川地震后一个月,外地记者陆续离川,不久后,北京奥运会开幕。

鸟巢上空绽放璀璨的烟花,我看着29个巨大彩色脚印破空而来,以为一个伟大时代须臾将至。

此后时光速度逐渐加快,两侧的岁月风景,渐渐模糊。

我们匆忙行进,除了每年今日的例行回望外,离那道刻痕越来越远。

而今再去映秀,早已不用沿盘山路艰难行进数小时,只要穿过一个隧道,大山便被甩在身后。

十年就如同穿越这条隧道,你刚刚闭眼感受风的流速,忽然一抬头,便是十年。

十年漫长到足以改变许多事,十年也仓促到什么都无法改变。

可乐男孩依旧在喝可乐,范跑跑依旧说再提地震我就翻脸,在四川建川博物馆,猪坚强依旧晃动着老迈身躯,慢悠悠踩着时光。

在青城山后山,导游已将地震经历编入解说故事,而在漩口中学,熙熙攘攘的游客在破碎的巨钟前,拍照留念,并于留言本上写下感悟。

我们依旧能触摸到隧道那头的生死悲伤,但十年之后,我们终于学会如何面对。

十年前,离川前夜,我们在玉林的酒馆聚餐。那还是个媒体尚有江湖的年代。

生死是尘埃,富贵是尘埃,我们相约,十年后一定汶川再聚。

那时,十年只是个遥远的概念。

没人认真想过,十年意味着地球要完成3650次自转,意味着你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要更新一遍,意味着汶川废墟上的烟尘,能随季风游荡过地球许多个角落。

十年后的今日,我在这里诉说往事,拆解生死,同时也在想念那个遥远夏夜。

一切俱如尘埃,我心澎湃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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