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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3)

下一轮批判对象是各系的教授。在文学院的一次批判会上,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讲师被控组织“十人团”反动小集团。原来他们不时聚餐清谈,三杯下肚不免发发牢骚,讥刺时政。他们必须在会上从实交代,互相检举。有中文系学生揭发,其中一位讲师出过一个作文题目:《从人到猿,从猿到?》。这个学生愤怒地质问他是何居心。这位讲师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主持会议的党员又指责他斯文扫地,不配为人师表。历史系著名的聂教授“态度恶劣,对抗运动”,立即“隔离反省,交代问题”。后来我在校园里碰见过他的家属,手里提着饭盒去禁闭室给他送饭。“十人团”两名重要成员、历史系主任齐教授和政治系女系主任陈教授,当时在南方参加土改,奉召火速返校,交代问题。两位教授风尘仆仆赶回燕园,经工作组“启发”之后,便在文学院师生大会上沉痛检讨,声泪俱下。

凡此种种都使我这个新近还乡的游子感到无所适从。我意识到我落后于这个新时代。但是我毕竟还年青,我的教学生涯刚刚起步,我不甘心自暴自弃。我也愿意学习新事物,可又感到不得其门而入。我任课的英语四年级班上,三名女生积极分子找上门来“帮助”我,给我“送礼”。这些“礼物”原来是我平日跟一些学生闲谈时讲过的三言两语,现在送来帮助我检查思想。比如,有一天,有一个女生问我,中国的报纸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她当时正在由我指导写毕业论文,题目是分析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鸽翼》。我说我觉得《人民日报》和美国的报纸大不一样,“十一”前一连几天,头版看不到大标题新闻,半个版面都是庆祝口号,诸如“中国共产党万岁!”之类的老一套,这也能算新闻吗?三位送礼的客人还算客气地问我,这种言论是否表明我不仅敌视社会主义新闻事业,而且意图腐蚀天真幼稚的学生?我一惊,一时说不上话来,主要倒不是因为她们小题大作,而是没料到我这张没遮拦的嘴巴的闲谈竟也被记录在案!

这时候,我已把继母从扬州接来,搬进燕东园四十一号的两层小楼。我们住楼上,机械系的张福范教授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下,男孩四岁,女孩两岁,可爱极了。他也是一年前才从美国史坦福大学学成归国的。起初他对我有戒心,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我俩原来是“难兄难弟”,才带着孩子上楼来,在我家徒四壁的“客厅”里说笑。他富有幽默感,讲话有风趣,爱和学生开玩笑。运动当中,有学生认为他的一些幽默笑话有政治问题,他为自己辩护说:“可是邱吉尔也有强烈的幽默感啊。”这一下可糟了。学生积极分子认为他崇拜大战犯邱吉尔,犯了严重政治性错误,要他专门做一次检讨,接受批判。张教授无可奈何地对我长叹一声:“这些人没有一丝一毫幽默感,你拿他们怎么办?”接着又说:“我要能闭上嘴巴就好啦!不过宪法是否保证沉默的自由呢?”

西语系以“资产阶级思想”泛滥闻名,系主任赵萝蕤教授带头在全体大会上当着一百多名师生做检讨。她首先检讨自己如何毕生醉心文学,不问政治。继而批评自己,在西语系教学工作中,也是重学术,轻政治,在全系师生中造成不良影响。再按照当时流行的公式,挖出家庭影响、西方教育、资产阶级思想等三大根源,最后表示决心改造思想。俞大授着重检讨自己“解放”前追随国民党大员、胞兄俞大维,而疏远了自己“追求进步”的丈夫、曾昭伦教授,如今痛定思痛,泣不成声。胡稼胎教授着重检讨自己醉心佛典,思想落后。兴华检讨自己自十六岁考上燕大、踏进燕园以来,一直埋头做学问,不问政治,自命清高,实际上成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俘虏,幸而通过这场运动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觉今是而昨非”。积极分子纷纷发言,赞扬他在政治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是“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

我虽然想不出自己在回国后短短几个月中犯过什么错误,眼看着一个个我平日敬重的前辈们的榜样,也知道在劫难逃。轮到我上场那天,我也如法炮制,把自己痛骂了一番,无非是家庭出身不好、长期在美国受资产阶级教育、迷恋西方文学等等,满以为可以过关。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一开口就给我当头一棒,骂我的检讨“肤皮潦草,谈远不谈近”,声势汹汹,如临大敌。接着,他一手举起一本小书,一手指着书的封皮,义正词严地质问我:“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坏书,腐蚀新中国青年,平日谈话中散布资产阶级思想,居心何在?”我吓坏了,伸头仔细一看,书皮上画着一只手,指甲涂得腥红,手里举着一杯香槟。原来是一本破旧的普及本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想:“我承认我思想落后,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进垃圾堆,那还办不到哩。”我的检讨自然没通过,又做了一次才勉强过关。

思想改造的下一阶段是“忠诚老实运动”。全校教职员人人都要写一份自传,交代从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经历,重点是交代本人的政治历史问题和各方面与美国的关系。工作组宣布,党的政策是“自觉自愿,不追不逼”,有问题就讲清楚,打消顾虑。我在学习会上表态时说我毫无顾虑,平生事无不可以告人言,这次万里来归为新中国工作,足以证明我的心迹。可是,我照样得先在三人小组会上交代历史,接受盘问,再到文学院教授会上交代,接受大家的启发帮助,最后写出一份自传。我自以为写得既忠实又详尽,无可挑剔。谁料到,自传交上去没几天,人称“燕京摄政王”的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我到他府上谈话。他也住在燕东园,别的教授这时都是两家合住一座小楼,他却是独占一座,而且因为他藏书丰富,学校正在为他扩建。我走进他的书房,果然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足见主人学识渊博。翦教授坐在一张红木大书桌后面,招呼我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党组织委托我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你交代了本人历史的轮廓,看你年纪不大,生活经历可不简单。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特别是重大的遗漏。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他点了一枝香烟,对我喷云吐雾。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同仁竟然如此无礼,而且公然威胁,一下就把我惹毛了。我憋着气简慢地回答:“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别着急嘛,别感情用事。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视它。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相信正视事实,放下包袱,向党交代一切问题。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说,你从美国回来,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为什么回国,又是怎样回来的呢?还有真正的动机呢?”

“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

“你是谈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重大的遗漏需要补充。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

“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悉听尊便。你可以补充,也可以不补充,我已经说过,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还来得及,嗯……”

“坦白?我没什么好坦白的。我回国不是来搞什么‘坦白交代’的。翦教授,我失陪了。”

冬去春来,学校终于复课。可是文科的教学计划改动了不少,课程有增有减,教师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自编自写教材。我教的英国文学史停开,因为“无用”,改开一门“美国进步小说”选修课,用的教材是我带回的德莱塞和法斯特的小说,选课的学生也寥寥无几。兴华从五月起就调去“亚洲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担任翻译工作,他教的三年级阅读课也由我兼任。毕业班学生关心的是为期不远的毕业分配,班上有不少同学论文还没写就提前调到外交部等外事部门工作,教师自然也心不在焉。

教师们一面忙于思想改造,一面忙于向“老大哥”学习,研究教学改革。教育部发下一套苏联某师范学院的英美文学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的小册子,萝蕤带领我们学习,没完没了地讨论如何虚心借镜。不久,上级宣布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教会大学一律停办。燕京和辅仁按科系分别并入北大、清华、北师大,人员听候统一分配。于是,萝蕤又带领我们学习院系调整方案,最后人人表态,服从分配。这时候已是暑假,上级又决定把五所大学的全体教师送到青岛去休假一周,既可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又可避免分配工作受到干扰。这是我初次踏上这片避暑胜地,虽然不会游泳,倒也能把几个月来的记忆暂付海涛。

从青岛回来不久,萝蕤来访,向我传达本系教师分配情况。我的去处是天津南开大学,我被放逐了,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话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我明白她的心情。当初是她让我放弃芝大的博士学位和学术前程,万里来归,而现在却只能让我任人摆布,无可奈河,吉凶莫测,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负疚?当初,她满怀信心,要壮大燕京的英语教授阵容,如今她以稀有的才华着手构建的象牙之塔在狂风暴雨中化为灰烬,美好的梦想成为镜花水月,她怎能不伤心欲绝?几个月来,她憔悴了许多。尽管她平日总是镇静自若,从容不迫,但不难想象她在工作组的政治压力下忍受了多少煎熬,因为既是赵紫宸的爱女,又是陆志韦的干女儿,她又何从“划清界限”?长年徜佯于詹姆斯小说中那些女主角的崇高精神世界,她那詹姆斯式的细腻感情与良知,怎禁得起如许粗暴的冲击?同时,陈梦家先生在清华大学也遭受猛烈批判,现在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了。此时此刻,我决不能和这位敬爱的大姐“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而只能强作镇静,好言宽慰,让她不要为我操心,反正我是四海为家的。

论功行赏,陆校长的爱女荣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吴兴华荣任新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他是一年前刚提升副教授的,年方三十一岁,现在就要领导数十位英语教师,其中包括朱光潜、赵萝蕤、杨周翰、李赋宁等名教授,也算得上少年得志了。翦伯赞教授荣任历史系主任,执历史界的牛耳。另一方面,陆志韦则贬到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文字改革小组,赵紫宸贬到市内燕京神学院。张东荪未分配工作,继续接受审查。三人统统迁出燕园。

我本打算暑假好好休整一下,然后去南开报到。不料又奉命继吴兴华之后参加“亚太和大”翻译工作,北京英语界前辈朱光潜、钱钟书、卞之琳、吴景荣、萧乾等人已先我而至,翻译大师杨宪益和英籍夫人戴乃迭也从南京调来,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和平攻势”效劳。直到十一月,我才离开燕园,一辆卡车连人带行李把我和老母送到前门火车站。距萝蕤到车站接我不过一年多,燕京大学已经换了人间,“新北大”当上了风光旖旎的燕园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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