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滴泪(23)

冬去春来,全国期盼一个好年成和少饿死一些人。感谢亲人送来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我的身体好了一些,但是我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很难迅速复原。两条腿还是浮肿,软弱无力,人常晕倒。一天,队部批准我去农场医院门诊部看中医。大夫是劳改犯。听了我的主诉之后,他摸了我的脉,看了我的舌苔,然后摇着头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惊讶你的情况还这么好。尽管,如你所说,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但你的五臓脏六腑功能呆滞,不易吸取养分。一条冰河要想解冻,重新畅流,一两天风和日暖是不够的。需要时间,需要十分小心。我不想吓你,在目前情况下,真可说人有旦夕祸福。我在这儿见的多了,唉!你是位教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保重。”

我并不感到惊惶,但我肯定也没从他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

后来,五月的一天,分管我们班的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让我带另外两名右派去农场一个偏僻的角落“执行一项任务”。任务是挖一个六尺长、二尺宽、三尺深的坑。队长没说明坑是作什么用的,因为他们一向让我们盲目服从命令。

我们越过荒芜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进发,一路上感到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可是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我们三个人干这点活不需要很长时间。坑一挖好,我们就看见一匹瘦马拉着一部平板车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车子快到眼前,我看到车尾一张污秽的草垫子下面露出一双枯瘦的脚。一个死人!车子在我们挖的坑前面停下,赶车的“老就”跳下来,哭丧着脸咕鲁道:“把他推下去,盖上土,麻利快点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掀开草垫,看到一双我认得出的深陷的眼睛,吓得我全身发抖,两腿发软。我们用铁锹、铁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刘。赶车的往新填满的坑插进一跟木片标记,上面有用黑漆写的一个号码。他让我们搭老刘刚腾空的车子回营,我们三人都宁愿自己走回去。一路上,脑子里冒出《哈姆雷特》中墓地那一场。我怨自己没有那个掘墓人对死亡轻松的态度。接着,我又为自己开脱道,毕竟他干这个行当干过三十年了,而我干这个还头一遭。晚间,我按规定去向队长汇报。

“报告队长,我们完成了任务,”我说话时有点自满情绪。

“你们挖了几个坑?”他绷着脸盘问道。

“一个,”我据实回答。

“一个?”他狠狠地问我。“就一个?我问你,一个坑能睡几个人?你愿意跟另外一个死鬼合用一个坑吗?你这无用的书呆子!我不该把这轻松活儿派给你的。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

我不介意做点家庭作业。不过这件事对我有了启发。死者上大学时是运动员,一向体魄健壮。如果他能那样摔手而去,我怎么知道下一个不轮到我呢?农场已经饿死了许多人犯,不过死亡从来没有靠我这么近。我惊惶失措了。我不愿不见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可是我又不愿让她烦恼。我翻来覆去地进行思想斗争。我该不该要她来看望我?我非要不行:一别三年,这次见面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既然死亡已离我这么近。我也非常想再见我的儿子,也至少见我女儿一面。可是这样做是否真的对她或孩子们有好处?如果他们就此再也不见我,是否对他们更容易一些?或许我太自私了吧。我要她来看我,是否会给她在政治上惹来更大的麻烦?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为什么要给她的沉重负担再火上加油呢?可是,如果我把她蒙在鼓里直到为时已晚,难道她不会怪罪我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有权利把她关在我生命的门外吗?“祸福与共,病康偕老!”终于我抛去重重顾虑,向她发出一个“可能见最后一面”的紧急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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