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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遇难五十周年: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

——专访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一)

1959年林昭摄于北京陶然亭公园

林昭遇难五十周年,美国林曦教授著书撰文向英文世界介绍林昭

2018年4月29日是中国青年自由战士林昭殉难五十周年。林昭原名彭令昭,苏州人,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新闻系,1957年被划为“右派”,1960年10月被捕入狱。1962年初保外就医,同年12月再次被捕入狱。她曾被关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和提篮桥监狱。她在狱中书写反对毛泽东极权专制的血书、日记、《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十四万言书”)等大量文字。1965年林昭被以“反革命罪”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被改判为死刑,当天执行,年仅36岁。

2018年4月13日美国《华尔街日报》刊登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的文章,题目是《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

之前一个月,也就是今年3月,美国Basic图书出版公司(Basic Books)出版了连曦博士的英文新著《血书:毛泽东时代中国的殉道者林昭鲜为人知的故事》(Blood Letters: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a Martyr in Mao's China)。

连曦:希望西方读者知道,在毛泽东的疯狂时代,林昭坚持独立思考、反极权独裁

在林昭遇难五十周年前夕,我采访了多年收集、研究有关林昭的历史资料并向英文世界读者介绍林昭的美国杜克大学神学院世界基督教研究终身教授连曦博士。

主持人:“在林昭遇难五十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时候,您发表文章、出版新书,向英文世界的读者特别要介绍的是什么?您这两部分文字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连曦:“我的书叫《血书》(Blood Letters)是一个传记。您也知道,在中文世界里林昭已经广为人知。但在英文世界里,或者西方读者当中,知道林昭事情的人还比较少。

好几年以前,有一本Philip P. Pan所写的英文的'Out of Mao's Shadow',中文翻译成《走出毛泽东的阴影》(有译作《走出毛的影子:为新中国的灵魂奋斗》)那本书里的头两章提到胡杰拍的电影《寻找林昭的灵魂》,这对英文世界的人来说,是第一次可以从Philip P. Pan的……他中文名字叫潘公凯,从他那本书里稍微能够了解到一点林昭。但是总体上来说,知道林昭事情的人比较少。

所以,我希望我所写的这个传记能够帮助西方读者了解林昭。”

主持人:“您这篇发表在《华尔街日报》上的(英文)文章,如果按中文字节粗算,不足一千五百字。在这样短的一篇文章中,您向英文世界读者介绍林昭,特别想向他们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连曦:“第一,是让他们知道林昭在监狱里坚持抗争这样一个故事。也让他们知道,当时在毛泽东那个时代,在西方世界认为完全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所有人所想到的,就是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检阅的那些‘红卫兵’那种场景。但其实呢,他们不知道在中国的提篮桥监狱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坚持她自己的独立思考,而且能够多年坚持下来她的政治立场、政治信念,来反对毛泽东时代这个共产专制。而且是她提出……在监狱里面她非常明确的讲了,她所反对的是这种‘极权统治’,她认为‘这个极权统治是一种奴役’。”

连曦:林昭说“民主权利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林昭以特殊决绝的方式抗争

连曦:“所以在我这篇文章里,我引用了林昭的一句话。这是她在《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十四万言书)里写到的。她说‘民主权利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谁也没有权力对我说,要求生存就必须套上颈链’……这个‘链’是锁链的链……‘而忍受没身为奴的耻辱’。像这种思想的确是超前的一种思想。所以我想让西方读者能够知道,在中国当时居然有这样的一种抗争,有这样一种独立的思考。

另外,林昭这种抗争的方式是以一种比较特殊的、决绝的方式来抗争。因为在监狱里,当时特别是在第一看守所里面,把她的笔墨纸都拿走了,而且手上了铐,最长时间有六个月之久铐着手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写呢?唯一的一种方式就是用她自己的血,所以我在这篇网文里也简单介绍了,她怎么样戳破自己的手指,挤出血来写。

后来她写血书写多了的时候,她发现怎么样提高写血书的效率呢?她就发现一种方式,把血挤入一个塑料调羹里面,然后再用草茎或者竹签沾着写(有时写在床单撕成的布条上)。写完以后,为了保存她自己这种精神遗产……她知道血书很难保存下来,所以她每写完血书,一有条件的时候,有笔的时候,她就把这血书誊写到纸上,所以这些决绝的抗争的细节,我也希望能简单地向西方读者介绍。”

連曦:林昭的文字不仅在毛泽东时代有意义,即使在当今中国仍很有它的意义

主持人:“这篇文章篇幅很有限,还有什么是您想强调的?”

連曦:“在那段时间,也就是1964年到1965年期间,她被关在第一看守所的一个非常小的禁闭室,她写了九首‘血诗题衣’。我在这里面还特别引述了,其中一首有这么一句‘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像这样一种思想,这样的文字,我觉得不仅在毛泽东时代有它的意义,即使在当今中国还是很有它的意义。

《华尔街日报》登载那篇文章是4月13日先在网上登出,第二天,也用纸质版登出来。”

主持人:“之后有些什么反应吗?”

連曦:“我收到有些读者的来信,也收到《达拉斯晨报》(The Dallas Morning News)一个专栏的编辑给我发邮件,征求我的同意,把我书的一部分能够截录登在他的专栏文章的那栏里边。”

連曦:新书是学术著作,也是林昭传记,由Basic图书公司出版,希望面向普通读者

主持人:“您上月出版的新书,篇幅应该说是多少字?”

連曦:“英文的字数大概是11万字。”

主持人:“我们就来谈一谈这部书。”

连曦:“有关书的内容,我先讲几句。我的书从性质上来说,应该是一部学术的著作。比如说,书总共的页数是330多页,但是书的正文只有252页,那么也就是说,大概有80多页都属于……里面有大部分都是脚注和引用的一些资料。所以这是这书的一个特点,它是一个学术的著作。

但是,我为什么又选了这个Basic图书出版公司呢?因为它是可以面向普通读者的,我不希望这本书……不希望林昭的故事,只在学术界给人知道,希望一般的民众都可以接触到这本书。”

主持人:“这是一本传记,而它的书名了让人首先想到介绍的是血书,可能其中有一些林昭的书信。那么,在传记和书信的篇幅比例上是什么样的比例呢?”

连曦:“其实最早的时候,我非常希望探索能不能让林昭自己向我们大众发声,因为她的文字非常有感染力。但是后来呢,我尝试了一下发现,因为从叙述上的需要,我还是必须承担一个传记作者的责任。所以到最后还是主要由我自己来写,包括整个书的结构、叙述的语言,都是有我自己的。所以其中直接引用林昭的书信,就受到这种叙述结构的影响,不能太多的、太长大段大段的引用她的文字。那么,这只算是一种综合吧。

所以在书最后一部分,引用了她最后几个月写给母亲的叫作《血书家信》里面,抽出几篇来引用一下。但是在书的大部分其它地方,还是用我自己叙述的语言。”

连曦:英文新书《血书》全书结构与各章主要内容,该书中文译本可能于明年出版

主持人:“这本书整个的结构是怎么样?您能把这些章节介绍一下,让听众能够有一个概貌性的了解,好吗?”

连曦:“书有一个引言,正文有八章,最后有一个《后记》,大概是这个结构。主要的还是以时间的顺序来写。

第一章,写她的童年,‘活在阳光下’。这是林昭当时憧憬的一种未来的中国社会,就是让以后的孩子们都可以活在阳光之下。当时她就抱着这样一种信念来加入共产革命的。

第二章叫作‘脱下皮鞋换草鞋’。这是林昭自己的语言。她当时参加革命时,作为一个曾经在城市里面的从中产阶层家庭出来的人,她的确是脱下了皮鞋换草鞋。但不幸的是,后来她的书信里也写到道‘可惜的是,当这些热血青年脱下皮鞋换草鞋的时候,那些共产党的干部正好相反,他们是脱下草鞋换皮鞋’。

第三章是……英文叫作The Crown,就是冠冕,主要是介绍林昭曾经在16岁的时候加入了共产党。不到一年,她又失去了她的党籍。因为她当时没有服从上面给她的命令,命令她要从苏州撤退,她认为她没有什么危险,她就不撤退。因为那个,她失去她的党籍。所以她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要努力的为党工作。参加土改等等,是为了能够重新再拾回她的党籍,重新再入党。第三章主要是讲她希望入党的过程,最后结果就是她所希望的那个冠冕……不是党籍,而是‘右派’。所以她最后是加冕成为‘右派’。

第四章,叫作‘星火’。主要是介绍到林昭被打成‘右派’以后,加入了一个……兰州一些‘右派’学生在地下要创立一个刊物《星火》,这章介绍这个过程。里面也介绍了林昭写的那两首长诗。第一首是《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另外就是《海鸥之歌》。

第五章叫作‘Shattered Jade’,就是‘玉碎’,林昭的墓碑上面有‘宁为玉碎’那个‘玉碎’。这章介绍林昭被捕以后,在监狱里,特别是在第一看守所里所受到的非人的折磨、非人的待遇。

第六章,是我引用了沈泽宜写的一首纪念林昭的诗,就是‘雪地之灯’。这章主要介绍林昭当时在监狱里如何抗争,包括她所写的大家最熟悉的那段文字,就是林昭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信,是137页的这个长信。

第七章,叫作‘提蓝桥的白毛女’,这是林昭自己称自己为‘提蓝桥的白毛女’,因为她在提蓝桥里所受到的虐待,让她想起了当时(官方宣传)‘白毛女在旧社会所受到的那种压迫’。

最后一章,叫作‘血书家信’。因为在林昭遇害之前的最后那几个月里,她对监狱里面的虐待进行反抗,反抗的方式就是以自己的鲜血来写这些给母亲的血书。

这是书的大致结构。最后很简短的一个‘后记’,里面提到林昭从1980年代开始被‘平反’以后,她在中国民众之间,她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最后我也提到,在我作研究的时候,我需要了解提篮桥监狱。我自己到了最靠近提篮桥监狱的地方,到了最紧挨提篮桥监狱的一家酒店,在那个酒店的高层的一个房间里面,俯视提蓝桥的一些感想。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结构。”

主持人:“这本书从上个月开始发行,到现在发行情况怎么样?”

連曦:“发行情况在英文世界里应该还算是不错,我的编辑昨天给我发了一份邮件,他说从《华尔街日报》那篇文章出来以后,就是这个周末,在亚马逊上面,这本书的销售量……大概是排名吧,他说上升了3,700多点,所以可以看到,可能借着这篇文章,让更多人能够了解到林昭,所以有更多人感兴趣。”

主持人:“这部英文著作,什么时候能够译成中文出版?”

連曦:“比较可能是明年。”

連曦:胡杰影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及国内研究者花费多年心血出版的《林昭文集》

主持人:“能不能请您回顾一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林昭?您自己对林昭的研究工作是怎么样一个过程?”

連曦:“我自己呢,说来惭愧,是比较晚才注意到林昭这个故事的,应该是2011年开始。您也知道胡杰在2004年时拍好了一部电影纪录片叫作《寻找林昭的灵魂》,那是第一次让中国大陆一般民众能够了解到林昭的故事。

我自己真正开始研究林昭是2012年开始,我当时就到了胡佛研究所,因为林昭原来从监狱退回的那些文稿后来被捐赠到胡佛研究所。所以我当时去看了一下。但是没办法太多的用它里面的材料,因为那里有很多限制。但是,我能感受到对林昭那些手稿……里面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原件拍成的一些图像,我对她的原件有比较深的一种了解。

但是真正开始可以比较全面接触到她的史料是2013年。那时候,刚好在国内的一些林昭研究者,他们费了多年的时间,花了不知多少心血,终于在2013年春天时编好而且印出来一个叫作《林昭文集》,我是在那个《林昭文集》的基础上来作我的研究,这是最主要的史料。

《林昭文集》里包括所有退还给家属的林昭狱中的文字,包括林昭在入狱以前……包括童年最早从15岁开始的她的文字,都在这《林昭文集》里。所以这是最主要的资料。”

连曦:我自己近年对林昭友人、案件知情者、见证人所作的采访和对各方资料的查考

连曦:“在这个基础上……您也知道,作为作历史研究不能只使用一种史料,必须结合各方面史料。所以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从2013年开始,我每年都回国采访一些能够提供一些比较直接的林昭史料的人,包括她的前未婚夫甘粹。

我采访了甘粹,很可惜,他后来不久就去世了。我也采访了林昭在北大时曾经爱恋过的沈泽宜。当时沈泽宜患了肠癌,离他去世时间不久,就在那之前的几周也接受我的采访。

另外一种采访就是我也需要更多的了解当时提篮桥监狱和第一看守所,就是林昭被关押的地方里面的一些情况。

当然我根据的有些是文字资料,包括《上海地方志》里提供了很多《监狱志》、《公安志》里的很多资料,帮助我了解这个监狱系统,当时在‘文革’期间他们所收集的一些资料。

另外我也结合采访了一些曾经像林昭一样被关进第一看守所和被关进提蓝桥的原来的政治犯,从他们那边了解到监狱里的生活,结合这些采访和文字资料,让我对监狱里边的生活、林昭当时所过的监狱里的生活,能够有比较全面的了解。

最后一部分我访谈的对象,是在公检法体制内的一些人物。他们所能提供的一些资料,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料,包括有关林昭被害的一些细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结合对这些体制内人物的一些采访,让我能够确认某些历史的一些细节。”

連曦:对一些事实的澄清,简举几例——关于林昭的生日、遇难地点、五分钱子弹费

主持人:“您研究过程中,对已有的关于林昭的回忆、叙述,经过您收集史料考证,发现了一些什么新的史实?原有说法有哪些您觉得需要匡正,或者是需要澄清的一些事情需要告诉关注者?”

連曦:“在国内的特别是在网上很多有关林昭的评论文章,主要是注重林昭的一些思想,这些当然都非常重要。作为历史研究,我需要把她的思想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里面,放在她人生的一个大的叙事、大框架里面,所以我就必须注重一些史实,要澄清一些事实。

在这方面工作很多,读者可以在我的书里面看到,可以查考,可以跟网上所接触的东西做一个对比。

但是在这里,我想就简单提两点吧。

第一个就是有关林昭的出生日。几乎所有的在网上的资料,包括在林昭墓碑上所出现的林昭的出生日都是1932年12月16日。那么,我最后所能够确认的她的出生日,不是我自己研究的,而是根据苏州一位研究者叫黄恽……他的研究,他作了非常仔细的考察。考察1930年代苏州一些报纸,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参考了他的研究,也跟他进行了一些交流,请教他。同时也结合了我在研究林昭一些文字资料里边从其它地方所看到的,最后我同意、我接受他的研究成果。

他所确认的是林昭出生日是公历的1932年1月23日,这就是相对于羊年的12月16日。1931年是羊年,但羊年一直延伸到公历的1932年,(农历)羊年的12月16日是公历1932年的1月23日,这是一个。

第二个小的细节,我想提出的就是在国内所有网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林昭的资料,都说林昭是在龙华机场的跑道上被枪毙的。

当时是这样的,龙华机场的确在到1968年时……在1960年代初期龙华机场已经不再被使用了,所以如果仅仅从这个逻辑的判断上有可能在龙华机场可以说已经被废弃的跑道上执行死刑。但是我所考证的结果,不是这样的。就是说龙华机场……我在书里面提到,就是我所采访的这个体制内的人物当时他确认一点,当时在龙华机场那附近的确有一个刑场,的确有人在那里被执行死刑,但是林昭不是在那个地方。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一个资料来源,还有结合其它的、我所查考到的其它一些资料,就是说当时林昭被执行死刑的地点是在提篮桥监狱里面。当然,还有很多其它细节,读者可以从书里面看到。

我想最后再提另外一个细节,就是‘五分钱子弹费’的事情,这个是需要大量的考证,包括对当时‘文革’期间其他政治犯被判处死刑以后,被执行死刑以后,他们家属有没有被索取‘子弹费’的事情。

那么经过大量的考证以后,我的判断是当时林昭的确是她的家庭被强迫交出了五分钱‘子弹费’。但是根据一些材料、我所接触的一些史料,五分钱‘子弹费’不是上海法院系统收的,应该是公安系统。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更像派出所带着所谓的‘革命群众’……当时很多时候是派出所带着‘革命群众’到被镇压的‘反革命’家属家庭里面去向他们的家属索取‘子弹费’。那么林昭的情况跟那些不大一样,他们没有(带着)什么‘革命群众’,当时就是公安系统的人到他家里索取了‘子弹费’。”

連曦:林昭狱中文字和相关材料还有多少没退还?——关于“正档”与“副档”

主持人:“您前面说了您的研究主要是根据从狱中归还的林昭的一些手稿和在亲友中保留的一些回忆和关于林昭的文字。在您的研究中,无论是感觉到的,或者是了解到的,她的这些手稿在她狱中文字中,仅仅是一部分还是全部?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有一个估计?”

連曦:“在这之前,网上也出现了、登载了一些资料。最早的时候,比如说陈伟斯,他接触了……他曾经有个机会,应该是公检法系统里面的(人)让他能够看到在一个房间里堆了林昭的一些东西……读者可以在网上接触到这样一些史料。

这一点也是我考证的其中一个内容。我所了解的是,当时按照提蓝桥监狱的规定,所有犯人的这些资料都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叫做‘正档’,就是直接跟她的所谓的‘反革命犯罪行为罪行’有关的,这里面包括林昭的审讯记录,这些都归入所谓的‘正档’。这些‘正档’没有退还。那些‘正档’是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所有的林昭狱中的资料,大概堆起来……就是在书架上,大概有1米宽的这么多。

那么,所退还的东西,都是来自她的所谓的‘副档’,就是跟她的所谓的‘反革命罪行’,没有直接关系的。当然怎么区分这个,我不是非常清楚。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的审讯记录,都在她的‘正档’里面。这些‘正档’是没有退还的。所以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林昭的这些文字,都是属于退还的,也是从‘副档’里面退还的一些资料。”

連曦:林昭大量狱中文字为什么未被销毁,能够留存,并在多年后部分退还家属?

主持人:“现在根据我们所知道,在共产党的监狱里留下文字,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因为狱方对服刑者往往是作很严格的控制。那么您经过这么多年的考察了解,您怎么理解,或者有没有什么证据说明了一点,为什么林昭会留下这么多的文字,并且最后能够传出来,这个您了解到的情况是怎么样?这个原因是什么?您的研究有没有涉及这方面的问题?”

連曦:“说起来,这个也具有一种历史的讽刺意味。林昭当时在监狱里按照监狱里的规定……两方面,第一个是所有囚犯的文字随时都可以被收缴。这个在我们所接触的一些有关当时‘文革’期间监狱里面的一些文字,包括从其它的回忆录里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也包括上海有一个作者叫严祖佑写的叫《人曲》,他里面也说,在监狱里面其实当时监狱方可以‘突袭’抽查,看有没有任何‘反革命文字’。要是有的话,当时就没收,这属于严重的政治事件。包括毛泽东语录的第一页上,被有人用钢笔划了一道,那也算是一个政治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在想,林昭写了那么多文字,在监狱里的文字总共加起来估计有五十万字左右。有那么多文字她怎么能够保存下来?这是因为监狱里的制度规定,所有犯人的文字的确要没收,没收以后不销毁,因为必须作为犯人的罪证保存下来。因为有这么一个监狱里的规定,所以林昭的文字不管当时对这个政权来说有多大的威胁,他都不能把这些文字给销毁,所以都保存下来了。

到了邓小平时代,要为毛统治之下这么多年那么多冤案平反的时候,刚好就把这些文字都退还了。按照当时他们的规定……但是我觉得这里有一点,就是在1980年代初,因为林昭的狱中手稿退还是1982年,就是1980年代初的确在体制内有很多工作人员,他们有的从专业精神……也有很有良知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也应该感谢那些有良知的人,最后决定把林昭书信给退还。”

主持人:“您认为具体这件事情不是当时官方要求工作人员这样做的,而是具体的工作人员个人的因素多一点,是吗?”

连曦:“我觉得这个当然是一个大环境,是一个比较宽松的‘改革开放’的那个时代。因为‘平反’本身就是一种比较宽松的,反映了当时一种开放。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具体办案人员他还是有一些自己判断的余地,所以当时他的判断说……比如说,这些文字为什么不归入‘正档’而是归入‘副档’呢?这就属于办案人员当时必须作出的一些决定。当然也许是集体的,比如说一个小组,但是为主的人决定了,这些东西还是可以退还,作为‘副档’就可以退还。”

连曦:“十四万言书”集中反映林昭思想的独立性——反奴役、反共产暴政……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就是‘十四万言书’,您非常仔细地研究过,在这个‘十四万言书’中,对于一个关注林昭同时又没有仔细读过的人,您认为读‘十四万言书’以后,您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感受,或者是要告诉大家,在‘十四万言书’中,林昭写了些什么?”

连曦:“‘十四万言书’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要研究林昭、了解林昭,都应该注意去看这个‘十四万言书’,因为林昭的一些思想最集中的反映也在这个‘十四万言书’里。

这里,我想提两个方面。第一个,就是她的思想的独立性。她在‘十四万言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林昭反对毛泽东的共产制度,她反对它是作为一种奴役、作为一种暴政来反对。这跟当时在‘文革’期间有一些所谓的‘异端思潮’、‘异端思想’有很大的不同。

后者,当时出现了一些异端思潮,不管是有关出身……《出身论》,还是对当时‘文革’期间某些思想、某些提法,对……比如说‘要不要搞人民公社’,‘中国往何处去?’……对这些问题的一些不同意见那种表述,或者有的人是因为反对毛,要想为刘少奇翻案,这属于内部的一种派别跟派别这种内斗有关系的一些政治表述。”

主持人:“换句话说,是认同整个马克思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的基本理论,是这个意思吗?”

連曦:“对,完全正确。也就是说,所谓的‘异端思想’,没有脱离它的这个框架。大的框架都是马克思主义,马列主义,都是在肯定马列主义的基础上,来提出一些不同的思想。比如说,包括最后大家都知道的李一哲,在1974年写的一篇文章《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献给毛主席和四届人大》从这个标题都可以看出来,它的大的框架还是社会主义,要讲民主和法制也在社会主义的大框架里面,而且是献给毛主席的。

那么,林昭跟这些非常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最根本上否定了这个马克思主义、这个思想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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