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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终将 成为自己厌恶的人而不自知

生于1935年的哈尔滨,1949年随父由北京赴台,逝于2018,李敖,3月18日上午,在台湾走完了一生,享年83岁。

李敖的一生堪称丰富多彩。他以文章对抗国民党的独裁专制,因才情倾倒众多美女。他快意恩仇,以混不吝的方式行走江湖,纵横文坛,跨界娱乐。

看李敖的故事,作为旁观者,我感觉他有时候是自由主义斗士,有多才、勇敢的一面,有时候精明过人,有时候玩世不恭,有时如花花公子。当然,也有人骂他渣男。

李敖形象的转换,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大概是兼具才华、勇敢、聪明和智慧,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就千差万别了。但我相信,他在外人眼里形象的转换,是逃不开时代变迁这个原因的。

大约20世纪90年代初,李敖的作品初到大陆,很快成了一些年轻人的精神食粮。在此之前,因为两岸的隔绝,台湾文坛,这边知之甚少。1985年台湾作家柏杨出版《丑陋的中国人》,在全球华人中引起广泛关注,给了大陆人认识当代台湾文坛一个窗口。

柏杨是我最喜欢的一位作家,但相对于李敖来讲,柏杨虽然也曾常年坐国民党的大牢,但还是没有李敖那么‌‌“形象丰满‌‌”。柏杨是传统文人的形象,文章虽深刻辛辣,但不如李敖有‌‌“网红气质‌‌”,所以影响不如李敖‌‌“深远‌‌”。

对,李敖有一种网红气质,属于很有才华,又总能隔三差五地搞出点新闻来的那种,他离婚、再婚、离婚、再婚,与女明星胡因梦的短暂婚姻,与曾经亲密的朋友交恶打官司,这些事情让他的曝光度大大增加,甚至让人忘了当年他是一个做过国民党牢狱的人,一个反抗过集权专制的人,一个冒着危险用文章指名道姓抨击蒋家父子的人。

我对李敖的最早接触是大学时代,在地摊上买到他的一本厚厚的盗版书,李敖全集,其中一篇《老年人和棒子》,大约写于1961年他26岁的时候。

文章抨击了老年人中的三种现象:1,糊涂,最大的特色就是装糊涂,从未有过进化;2,落伍,却死不承认落伍,死不承认就是顽固;3,打压,不放权,充满了舍我其谁的自信,没有成功不必在我的雅量,打压年轻人。

《老年人和棒子》里下面这段话,让李敖革命者、战斗者、抗争者的年轻形象,跃然纸上——

‌‌“对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晓事的老爷们,我不愿再说什么,对那些老着脸皮老调重弹的老奸巨猾们,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对那些以老当益壮自许、以老骥伏枥自命的老先生们,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们说:我们不会抢你们的棒子,我们不要鸣鼓而攻我们的圣人的棒子,我们不稀罕里面已经腐朽外面涂层新漆的棒子。我们早已伸出了双手,透过沉闷的空气,眼巴巴地等待你们递给我们一根真正崭新的棒子!‌‌”

年轻人,无资源,无资历,没有钱,没有权,眼看着一群老年人,占有着最好的资源,装糊涂,恋权,打压年轻人,当然是苦闷的。李敖的文章,表达的当然不仅是对普通老年人的嘲讽,要知道,文章发表的时候,台湾笼罩在‌‌“天下是老子们打下来‌‌”的氛围里。

大学时代正处于形成价值观的年代,我在那个时候读到那样的书,价值观深受影响的。那个时候,我还读到了余杰、摩罗,也是极为震撼的。给我的最大触动是——原来,以前在读到的历史,还有另外一种叙述方式。

当时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怀疑:一些原来被反复告知、灌输的‌‌“标准答案‌‌”,可能是错的。怀疑,大概就是独立思考的开始,怀疑就是用逻辑去自行判断对错,而不是背诵别人给的答案。

从思想启蒙的角度说,我对李敖崇敬有加。

总之,在学生时代遇到的李敖,对我价值观的塑造很重要。但是,重要之后,也就随风而去了。因为李敖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并不是带着启蒙谁的初衷而写的。他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实现当年的目的。李敖是他自己,不能因为读者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就必须伟大下去。

所以,当年有一个话题——如果鲁迅没有在1936年去世,后来他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有什么样的境遇——实在难以讨论。有人说,如果当年李敖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他的形象会高大光辉许多。可是,既然李敖年前的时候是一个‌‌“好人‌‌”,我们总不能希望‌‌“好人‌‌”早死,这不符合逻辑,也没礼貌,也有些心理阴暗。

李敖后来的故事很多,逐渐的,他也成了一个老年人。有人说他老年精于算计和投机。这就不好辨别了,谁能说当年的勇敢不是投机呢?确实,李敖好像也没能逃出他当年写的《老年人和棒子》里的老人形象。

他26岁时候在文章中说‌‌“钱谦益、章士钊老不自爱,黄梨洲、江亢虎晚节难全‌‌”,很多人觉得他到了老年也是晚节不保,他当年嘲讽别的老人的话,好像送给晚年的他自己似乎也很到位。

如果从李敖自己的视角,晚年的李敖,与多年前的李敖,大概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就是他,他一如既往地NB。但作为一个读者,我确实觉得非常失望——一个当年说过那样的话的人,如今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但后来我就释然了,他只是一个作家,他只需要做他自己,他没有义务做别人觉得他应该的样子。随着岁月渐长阅历增多,随着对人性的理解,数年前我对李敖的失望,渐渐转变成了对人性的失望,从而觉得没有资格要求李敖保持年轻、不忘初心。

老话说,媳妇熬成婆。很多人随着环境在转变,成为自己当年抨击的那种人,成为当年自己厌恶的那种人。理想主义者在实现理想之后的堕落,仿佛有一定的普遍性;反对者胜利以后打压反对者,仿佛也有普遍性;投奔敌营之后,比敌人还要凶残的现象,好像也很普遍。

人性之所以是人性,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逃脱不了它吧,以至于当我们成为自己当初厌恶的那种人的时候,并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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