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会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从那天开始,杨肆被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除了洗漱上厕所基本不会走出房门,也再没有和家人同桌吃过饭,因为爷爷说他没有资格坐在桌上吃饭。

‌‌“你叔叔死了,你回不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冷漠的声音,说起弟弟的死亡,却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一直没有说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像是点烟的声音。打火机‌‌“咔‌‌”的一声响后,父亲不耐烦的声音随之而来:‌‌“你不回来也没事,他的葬礼也不会怎么办,就简单弄一下而已,我们都嫌丢人。‌‌”

‌‌“叔叔他……怎么死的?‌‌”

我嘴里这样问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我和叔叔相处不多,却将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我记事起,不论是平常的日子还是过年过节,叔叔从来没有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每次都是奶奶单独夹出饭菜送进他的房间,然后吃完饭再去他的房间拿出碗筷。

小时候的我曾经在饭桌上问起叔叔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回应我的是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大人们脸上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尽管我看不懂,但是我知道,除了奶奶,爷爷爸爸和姑姑都不喜欢叔叔,因为爷爷和姑姑从来不和叔叔说话,而爸爸时常和我说要我少和叔叔接触。

可是,我很喜欢他,而我喜欢他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不太像一个大人。

叔叔会想方设法和我说话,会用幼稚的语气逗我开心,还会抢走我的发箍问我最喜欢谁,即便我每次回答‌‌“爸爸、妈妈‌‌”,他下次还是会不甘心地继续问我。

有一次我在看刘德华的电影,他故意遮住电视,学着电视里刘德华的动作撩头发,故作深沉地问我:‌‌“是我帅还是刘德华帅?‌‌”

‌‌“当然是刘德华!‌‌”

叔叔听到后十分生气,凑过脸问我,你看看我的眼睛眉毛,是不是比刘德华帅多了。

我笑嘻嘻地摇头,心里却觉得叔叔确实很帅。

后来学校布置观察小动物的作业,父母没有时间陪我,在我边看黑猫警长边哭的时候,叔叔说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和他来到一家饭店,他带着我和他的朋友们说了会话,然后对我说: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我跟着他下了楼梯,到了饭店的厨房,他指着楼梯下面一个旮旯里的几个笼子,神秘兮兮地说就在那里。

楼梯隔间有些黑,我站着的位置看不清那里有些什么,走近去看,却发现那一个个笼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在蜕皮的蛇。

我吓得哇哇大哭,叔叔连忙将我带出厨房,满脸不知所措地道歉,安慰我说那些蛇等会儿就变成盘子里的菜,我吃了它们就不害怕了。

结果我哭得更加厉害,他只能放弃吃蛇带我匆匆回家,路上拿着乡巴佬的鸡腿一边利诱一边装可怜,让我原谅。

那时候我就想,叔叔可真是幼稚,然后爽快地原谅了他。

叔叔叫杨肆,是周家最小的儿子。

我的爷爷姓周、父亲姓周、姑姑姓周,可叔叔却随奶奶姓杨,我想这可能是爷爷和父亲姑姑都不喜欢他,而奶奶却格外溺爱他的原因。

叔叔杨肆的出生在意料之外。

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因为我的大姑意外死亡,决定再生一个孩子抚平伤痕,所以才有了杨肆。

当时周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也就是我爸,所以没有男孩传承香火的奶奶娘家便和奶奶商量让叔叔姓杨,传承杨家的香火。

爷爷自然不同意,可是在这件事上,从未硬气过奶奶格外坚持,一定要让叔叔随她姓。奶奶的坚持让爷爷十分愤怒,最后只留下一句话:他姓杨,以后就不是我周家的子孙。

就这样,叔叔的姓氏定了下来,姓杨。名字取得很敷衍,杨肆,没有其他意义,只因为他是第四个出生的孩子。

杨肆从小便聪明机灵,十分讨人喜欢,然而家里喜欢他的只有奶奶。

杨肆的父亲不喜欢他,因为杨肆不姓周;杨肆的哥哥不喜欢他,因为杨肆的出生分走了本来属于他的大部分爱;杨肆的姐姐不喜欢他,因为杨肆让她从家里最小的孩子变成了被人忽视的女孩子。

杨肆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长大,没有意外,成长为一个叛逆少年。

十五岁那年,杨肆跟着他的一群好兄弟一起给另一个兄弟‌‌“找回场子‌‌”。

十几个半大小子对上另外十几个半大小子,手里拿着砍刀、铁棍,扬言不将对面的人打得断胳膊断腿求爷爷告奶奶誓不罢休,然而斗殴只进行到一半便被闻讯赶来的老师打断,一群人以流窜而逃结束。

杨肆讲义气,护着兄弟们先跑,自己却被老师抓个正着,拎进了办公室。

十五岁的杨肆虽然成绩不好,但是浓眉大眼长得十分俊俏,且嘴甜会说话。

班主任问他,‌‌“是不是别人叫你一起去的?你告诉我是谁,你说出来我帮你劝劝主任,不让你退学只记个处分。‌‌”

杨肆这次倒是闭紧嘴,摇了摇头,在班主任失望的视线下道:‌‌“就是我叫他们去的,不关他们的事。‌‌”

结果是杨肆被开除,而和他一起去‌‌“找场子‌‌”的兄弟们却一个个坐在教室里,没有一个站出来说句话。

被开除以后的杨肆回到家里,爷爷知道他打架被退学后,震怒无比,拿起厨房边上的扫帚就往他身上抽。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杨肆不说一句话,也不辩解,也不求饶。

几天后,杨肆找到了奶奶,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需要去别的城市,便带着一个小背包离开了家。

在另一个城市,杨肆花光身上所有钱后,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当保安,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他的初恋——黄芊。

黄芊高挑漂亮且打扮时髦,她第一眼见到笑起来阳光帅气的杨肆,便喜欢上他并开始追求他。杨肆没有谈过恋爱,没过多久便和黄芊成为了情侣。

黄芊是酒店老板的女儿,酒店老板不止开酒店还有自己的煤矿。老板安排杨肆在他身边做事,同时也借此时刻打击他,若不是他的女儿看上杨肆,杨肆不会获得眼前的这一切;杨肆配不上他的女儿,若杨肆对他女儿不好,他随时都能够让杨肆一无所有。

年轻气盛的杨肆没能受得住这样的贬低,也无法忍受与黄芊在一起时越来越深的自卑感,于是和黄芊提出了分手,然后从酒店辞了职。

辞职之后的杨肆拿着手里的一百多块钱没有去处,只能在城市最乱的角落租了个房子落脚,顺便找工作。

然而这一次找工作没能像刚来时那般顺利,几番周折都没能寻到合适的工作,失恋加失业让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角落的杨肆郁郁不已。

也是在他最低落的时候,遇见了改变他一生的东西。

那天杨肆像往常一样出门找工作,经过一栋废弃的平房时见到几个嬉笑的青年,他们看起来十分快乐且投入,甚至连走进来的杨肆都没有发现。

杨肆拉住其中一人,好奇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人恍惚间看他一眼,咧嘴笑道:‌‌“干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快活似神仙。‌‌”

见杨肆不解,那人拿出一张放着粉末的卡纸递给他,凑到他鼻尖怂恿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杨肆发现,这些白色的粉末是他的天堂。

那段时间,杨肆不再在意简陋的出租屋有多逼仄,再也不会透过碎了一角的玻璃窗去看那片澄澈的蓝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和快乐。

然而这种快乐短暂而虚妄,一时的舒爽过后留下的往往是无尽的空虚,那种像是要将他吞噬的空虚感让他更加频繁的进入那间破败的平房,也将他保安工作留下的积蓄挥霍一空。

手上的钱花完之后,杨肆背上自己空空如也的背包选择了回家。

带着一丝惶恐和一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期盼,杨肆回了家。

没有意外,杨肆染上毒瘾的事情在周家掀起了轩然大波,爷爷直接断言没有这个儿子,想将他赶出去,然而奶奶最后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还是拦下了爷爷,将杨肆留在在家里戒毒。

从那天开始,杨肆被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除了洗漱上厕所基本不会走出房门,也再没有和家人同桌吃过饭,因为爷爷说他没有资格坐在桌上吃饭。

戒毒哪有那么容易,杨肆毒瘾发作时不认识父母兄弟,只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又哭又笑,一会大声咒骂着这个家庭,一会又哀哀苦求着奶奶给他毒品,时常将自己挠得血肉模糊。

奶奶不忍看他毒瘾发作时的痛苦样子,更不愿意将儿子送到戒毒所受苦,所以在杨肆毒瘾又一次发作时,悄悄将藏着的钱塞进了他的手里。

于是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爷爷发现这件事情后的震怒。爷爷奶奶因为他彻底决裂,再也没有睡过同一个房间,爸爸和姑姑将他视作破坏家庭的仇人,这一切都让杨肆在家里的处境更为艰难。

杨肆变得足不出户,只有等到不得已必须去买毒品时才会出门,即便如此,他也小心翼翼,不愿意惊动任何人。

某一天出门,他遇到了一个姑娘,没有黄芊漂亮好看也没有黄芊热情大方,但是却有一双和黄芊一样专注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在一起了,那个姑娘知道他吸毒却并不介意,只告诉他会陪他戒毒,那一年是杨肆最快乐的一年,不只因为他的戒毒小有成效,也因为他的小侄女出生了。

杨肆十分喜欢小侄女,她张开手咿咿呀呀的要他抱的样子,让他恨不得将世界上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看着那张纯净天真的脸,他突然觉得一切都美好了起来。

可是美好对于杨肆来说是短暂的,女友父亲得知了他的存在,带着人跑到家里打砸了一顿,临走前卒了一口唾沫,眯着眼十分不屑,‌‌“就你这种东西也敢和我女儿在一起?‌‌”

本就没有戒断毒瘾的杨肆再次吸毒,不再待在家里,经常夜不归宿,除了他没钱的时候和侄女的生日,基本上看不到他的人影,他从戒毒所出来又进去,断断续续十多年,晃晃度日。

叔叔杨肆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是我的十岁生日。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来到我家看电视,因为奶奶家里没有电视,所以每次他想看电视就会来我家。

可是那天我正在看我最喜欢的动画片,而且我每天看电视的时间有限制,所以并不愿意离开,在他抢过遥控器的时候觉得十分委屈,争着要和他抢遥控器,他见状训斥了几句,说:‌‌“我是你叔叔,我看一下怎么了。‌‌”然后便转了频道。

当时的我哭着对他大吼了一句:‌‌“你才不是我叔叔,你根本不是我的亲人!‌‌”然后抹着眼泪离开了家。

最后我一个人坐了将近四十分钟的车,跑到城市另一端去找已经和父亲离婚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叔叔是什么反应,那天之后,叔叔再也没有去过我家。

他再次窝回了他的小房间,等待奶奶给他送饭,也等待过年时房门外拜访的客人离开。

三个月后,叔叔自己去了戒毒所,然后一待就是七年。

七年之后,他卖掉了父母养老的房子。在母亲对他的彻底失望之下,也在亲人的谩骂中,杨肆开始了四处游荡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着家。

‌‌“吸毒的人哪有活得久的?‌‌”听到我的问题,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谁知道他怎么死的,活到现在算是时间长的了。‌‌”

我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我会回去。‌‌”

‌‌“你会回来?‌‌”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很是惊讶,他本来只是例行通知我一声而已,并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耽误我的工作。

‌‌“嗯,我会回去。‌‌”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我挂断了电话。

我会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因为我还欠他一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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