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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科工作纪实——年后的第8个百草枯患者

每一个节日对急诊人来说可能最大的感受不是节日带来的喜庆,而更多的是忙碌,今年的元宵节也不例外。你没法想象一个晚上抢救间里一个不算小的空间里如何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声音如何充斥的你的耳朵,吵闹声、呻吟声、怒骂声、哭泣声还有心肺复苏机的咯噔咯噔声……。你也没法想象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片如何围着值班的大夫用各式各样的言语、表情诉说疾患。只要进了急诊的门不管大病小病,他们似乎都觉得大夫要是不马上飞过来治病开药就是没人性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能好好地工作着实不易,工作的特殊性练就了急诊人特殊的本领,比如打开急诊重症监护室的门往外走,不用走到抢救间,不用竖起耳朵认真去听,略听三言两语就知道喝农药的又来了。

(一)

从除夕到元宵节,仅仅半月,这已经是科里接诊的第八个百草枯患者了。

元宵节晚上10点来钟,对值夜班的我们来说这个点是急诊的第二个小高峰期,值班大夫早已忙的不可开交。此刻,患者家属们的表情基本都是麻木的,他(她)们的眼里只有患者,甚至可以说是只有患者的某个疼痛部位和各式各样的化验单、检查报告。

当我来到抢救间的时候,喝农药小伙儿的父亲正在和值班大夫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小伙儿不屑地看着父亲,又看了看大夫,大声嚷嚷:‌‌“他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你还听他说‌‌”。此刻,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一头当下时髦的黄头发,穿得也时髦,酷酷的羽绒外套,一双白色的球鞋,漏出细的不能再细的脚腕,看样子有十七八岁。他的父亲听到孩子的话似乎有些打怵不再说活。一双皲裂的有些发黑的手不知道在口袋里掏什么,穿着一身极为单薄的化工厂工作服,母亲低着头恨不得扎进衣服里,蹲在门口一言不发。

听了小伙对他父亲的指责,值班医生变得严肃起来:‌‌“那我问你,你喝的什么?‌‌”

‌‌“百草枯。‌‌”

‌‌“你咽下去了吗?‌‌”

‌‌“咽到嗓子眼的时候吐出来了。‌‌”

‌‌“在当地医院洗胃时是什么颜色?‌‌”

‌‌“绿色。‌‌”他的父亲补充道。

值班医生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无数的百草枯患者经验告诉她,眼前这个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心烦意乱、叛逆无常的小伙儿要是真的喝了百草枯的话,很有可能活不了多久,一周、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谁都不敢说。现在只能期盼他真的没喝多少,甚至喝的是假药。

‌‌“住院吧,小伙子,真的很严重,没有人会拿命开玩笑‌‌”值班医生开始异常耐心地说服他立刻住院。当听到大夫一针见血地告诉他们这个药是要命的时候,小伙儿的父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吓坏了,当他想要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着头。看到父亲的表现,小伙子似乎觉得给自己丢人了,二话没说跑了出去……

(二)

小伙儿和他的父母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已近午夜12点,抢救间值班的护士敲了敲急诊监护室的门,对值班医生说:喝百草枯的小伙儿回来了,他家里人要办住院,出来和他们谈谈吧。

现在就去接他进来吧,值班医生说。我们早已做好接患者的准备,连我们都不想放弃他,何况是他的父母,他的到来在我们意料之中。

小伙儿又跑了,当得知血液灌流是目前治疗百草枯中毒非常有效的方法,需要在大腿上置一根管路,把血拉出来把毒素吸附掉再把血输回去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了。此时,从小伙儿喝药到现在已经过去14个小时,14个小时预示着他可能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机会。我们不知再说什么,内心深处盼望他能再回来。值班大夫坐在电脑前又忙碌起来,不一会停下手里的活开始叹气。

嚣张、无知、任性,这是小伙儿给我的印象,但不管怎样,我们都希望他还能回来,毕竟是条命啊!

凌晨2点,值班护士再次走进监护室告诉我们,小伙儿又回来了,并且在抢救间已经开了住院证交费去了。我们很快把小伙儿接了进来。走到监护室门口的时候,小伙儿开始和我们撒娇,仿佛之前一切的病情告知都是我们在闹他玩儿一样。他说,‌‌“姐姐,进去真的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吗?姐姐,你给我打针的时候可别太疼奥,我可就在这里待一天。‌‌”

我去处理医嘱,同事带着实习同学开始给他做常规治疗。监护室除了探视时间是不允许病患家属一起进来的,父母不在身边小伙儿跟变了个人似的,像个开朗的话唠开始有说有笑。从他的话里我们得知:小伙儿20岁,没有正式职业在网上做直播,他告诉我们一个晚上最少可以挣200块钱。我们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喝药,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一个刚刚因为喝药住院的患者会告诉我们喝药的原因。这个还需要耐心的疏导。后来小伙儿自己说喝药是因为自己要体验一把生活,但后来又说父母常年分居一见面就吵,吵的让他厌恶人生。当我把他衣服拿出去的时候他再三叮嘱一定要家属好好保管他的戒指,3月18日他的小女友要来。

当我打开监护室的医患通道门想要和他父母交接一下小伙儿的物品,并交代一些监护室事宜的时候,他的父亲快步过来,母亲跟在后面看样子是刚刚哭过。他的父亲没再多问,因为他明白百草枯的厉害,自己也是庄稼人,村里村外因为喝百草枯死亡的听闻不少,这药真的要命啊!最后签字的时候他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叫什么,颤颤抖抖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三)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置管,娴熟地为他做了第一次血液灌流。看到自己的血从小手指粗的管路里出来再输回去,小伙儿似乎有些晕血,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护士把小伙儿床旁的大灯关了走到他跟前说:‌‌“累了就睡会,放心,我会帮你盯着‌‌”。小伙儿不一会就睡着了,折腾累了。昏暗的灯光下护士静静地写着记录单。此时已是凌晨4点,这是小伙儿住院期间最平静的时刻。

小伙子睡着了,医护人员继续给他做血液治疗中

早上7点,护士站传来阵阵电话声:‌‌“老师,我们是感染科。有个病号咳血病情很重,需要立即转入重症监护室‌‌”。我们立马通知值班医生,准备接患者。值班大夫苦笑道,‌‌“这个夜班上的真够刺激啊,够忙!‌‌”

咯血的患者很快被送来了,当我们推他进来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患者已昏迷,有可能已经不行了。果不其然,接上监护仪后生命指征几乎没有。拉上门帘开始抢救,插管的时候大量的血喷出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将近7点半,白班人员陆续到来,不用过多的言语,大家一来就迅速加入抢救……

小伙儿此刻开始东张西望,充满好奇。也许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管他了,甚至在想为什么这群人在抢救病号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平淡。他不会明白,抢救患者是这群人的职责所在,丝毫不可马虎,不管何时何地。

抢救工作告一段落,一部分人开始与夜班交班。小伙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开始大声嚷嚷,‌‌“我要出院,立刻、马上。哼,我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我。‌‌”一个夜班下来,我早已我已无力再和他说些什么。我怕再沟通下去我会训他,太过分了。

(四)

夜班后第二天我休班在家,无意间从朋友圈得知我们科的一名医师被患者挠了,脖子上三条又深又长的抓痕血淋淋的。每天一起工作的同事被挠成这样心疼极了,当然更多的是愤怒。

下午,在孩子幼儿园的游园会上遇到了他,虽然他穿了一件竖领的毛衣,可是深深的带血的挠痕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被挠成这样?‌‌”

他轻描道:4床的小伙儿就是喝百草枯的那个发疯了似的,我去劝他一时没注意就上手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拉着去看灯了。望着他远去的背景我不禁陷入沉思,谁能想到在这其乐融融的游园会上,有一位当医生的家长就在刚刚被自己治疗的患者挠得伤痕累累,这种情况又能找谁说理。很多人都在抱怨医院有多黑,百姓有多亏。可是我们呢,这个特殊的群体又是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不说罢了。

回到科里才知道,原来受伤的不止一名,还有那天一起值夜班的大夫,他的右手指下方被小伙儿直接抓掉了一大块皮,据说当时流了不少血。

我回看了当天的录像:那天小伙儿的家长进来探视,见到父母还没说几句,小伙儿疯了一样傲嚎大哭‌‌“我要出院,必须出院,快去给我办手续,现在,快啊‌‌”他的父亲无能为力,惊得周围进来探视的患者家属也都安静下来。没办法,医护人员只能让他的父母离开监护室。本以为他的父母离开了情况会好一些。但是,这个小伙儿毫无底线,在他眼里好像只要自己疯了一样撒泼全世界都会向他投降,他忽的一下拔掉手上的针把病员服扔在地上,‌‌“你们这群人,为什么不让我走,就知道挣我的钱,快让我出院,我要出院‌‌”。几个男医师、护士径直走过去劝说,想让他安静下来别再胡闹,怕他从床上掉下来。‌‌“你的病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变得很重,甚至会要了你的命,难道命你也不要了吗?‌‌”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小伙儿猝不及防挠了他的脖子,扯着他白大褂的衣领。几个人乘机把他按住,没想到的是另一个医生的手又被他袭击了。整个过程我们的医师连自卫的动作都没有。大家只想让他躺下,因为腿上的静脉置管很有可能因为他坐起来而折断,那样的话导管很有可能走进血液里,后果很严重。就算折不断,小伙儿要是把它扯出来,会大量出血。谁说都没用,谁劝也没用。最后他的父母还是熬不过孩子,出院了。

用轮椅把他推到外出通道门口,小伙儿咧着嘴呵呵笑,我们的护士无奈地看着他说,‌‌“这下高兴了‌‌”。小伙儿的父亲走过来,背对着他蹲下来想要背他,当得知父亲还没叫车来的时候,小伙儿一脚把他踹到一边,指责道‌‌“为什么不叫车,为什么不早叫车?‌‌”气得一旁的我们咬牙切齿。他怎能知道他的父亲从他喝药的那一刻起几乎没睡过一丁点觉。当他走进监护室的门,门外的父亲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冷的等候区已经等了两夜两天……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小伙儿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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