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反动技术权威”屠钦渭

屠钦渭是内蒙电建公司的总工程师。因为年轻时曾在美国留学,所以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了“美国特务”;又因为在公司里数他的技术职称最高,所以又被戴上了一顶“反动技术权威”的帽子。屠总中等身材,微胖、鹤发童颜,文革被整肃时面皮有些失血,看上去十分苍白。他平常不苟言笑,在土建工地下放劳动时,总是默默地干活或怔怔地坐着,只有当人们问话时,他才诚惶诚恐地回答一句。

文革时,电建公司的高级工程师都被认定为“脱离无产阶级政治、脱离生产实际、脱离工农兵群众”的“资产阶级专家”“反动学术权威”。这些人“一无政治头脑、二无工农感情、三无实际本领”。我们伟大领袖一贯主张“自力更生”“不要觉得工人阶级低人一等”,要大家仇恨这些“资产阶级的反动技术权威”。

文革初起,屠总受到公司革命群众的严厉批斗。他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就是蒋军从上海撤退时,他有机会从容撤离大陆。他不走,说明是“国民党特务系统的有意安排。”

批斗期间,屠总没少坐过“喷气式”。“喷气式”是喷气式飞机的简称,即将要批斗的“牛鬼蛇神”拉上台去,身体折成90度,两腿绷直,双臂向后平伸,做喷气式飞机状。无论多长时间,不准喝水、不准解手、更不准直立身体。

红卫兵每次问屠,是否懂得喷气式飞机的构造原理。他说懂,人家便请他尝试;如果说不懂,人家也会说,你坐坐就懂了。

一次,屠总因为“喷气式”坐久了,晕倒在台上,红卫兵头头走过来不是把他扶起,而是用一只脚踩在他的身上,举起拳头高呼:“打倒美国特务屠钦渭!”“打倒反动技术权威屠钦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后来屠总说,躺在台上,虽然浑身泥土,但也比坐“喷气式”要舒服些。

一天批斗屠总时,红卫兵大喊:“打到反动学术权威屠钦渭!”屠总说:“说我反动,我认罪。不过‘学术权威’实在不敢当。”红卫兵又大喊:“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反动言行!”屠总说:“我一直不敢交待,如果非让我交代的话:你刚才念批判稿子时,有个字念错了,不是红丹丹、是红彤彤。”于是人们哄笑。

屠总对毛语录烂熟于心。红卫兵批斗时常问他:“你反动吗?”屠答:“反动!”

红卫兵又问他:“知道你为什么反动吗?”

“因为我知识多!”

毛的原话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其实毛还有一句话:“书读得越多越蠢!”

却说屠总为了表示认罪,一次批斗会后,他连夜书写自我批评的大字报,“虚心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向伟大领袖请罪,力争早日脱胎换骨,把自己改造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写好之后又亟不可待地跑到大字报最集中的工地食堂大餐厅内张贴。他本想找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以便让更多的人们看到他无比虔诚的态度,可是餐厅内早就大字报如林,里三层外三层,位置稍好一点的地方早就被更革命的大字报占满了。他于是只好无奈地找到一处角落,把大字报粘在绳子上,再把绳子拴到墙面的钉子上。

屠的大字报贴出的最初几天,一点反响也没有,既没有人称赞,也没有人找茬挑刺儿。这样倒也好,符合屠的脾气秉性,不显山、不露水,表个态,心里踏实,以免再有人说自己抵制文革。

突然有一天,工地上所有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齐声发作。高分贝的扩音器连连播放《最新通告》,播音员满怀着极大的无产阶级义愤,宣布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屠钦渭!”“坚决打倒屠钦渭!”……真可谓杀气腾腾。广播中给出的罪证是,屠在所贴大字报中竟然“丧心病狂地要让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给他请罪”“是可忍,孰不可忍!”“坚决砸烂屠钦渭的狗头!”。

原来那天屠所拟大字报的标题是“我要向毛主席请罪”,可阴差阳错,他写的时候恰恰漏掉了“向”字,于是标题就成了“我要毛主席请罪”。据说他写完后还反复核对过大字报的内容,生怕有什么纰漏,被人抓住把柄。可偏偏问题就出在标题上,而他居然没看出来!一字之差,由虔诚的请罪人变成了“十恶不赦、狗胆包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真是飞来横祸!

当天,屠的家就被红卫兵抄了个底朝天。屠本人被关到了“牛棚”,失去人身自由。再接下来就是每天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屠站在台上,低头、弯腰,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屠钦渭”的大牌子,接受革命群众的声讨和批判。不管他如何辩解,革命群众认定他是有意为之,是“反动本性使然”。屠原本就比一般人怯懦,不善言辞,加上一口南方口音不太好懂,紧张之中不免磕磕巴巴,又不断地被蛮横的红卫兵强行打断,显得格外可怜。

为了对他惩戒,每月只给40元生活费,家也从小楼搬到了西院平房。再接下来他被下放到土建工地,戴罪和其他“黑帮分子”“牛鬼蛇神”一起劳动改造。

听师傅们说,那个屠总很有些本事,就连苏联专家都不放在眼里。包头第二热电厂一期工程是前苏联火电设计院莫斯科分院设计的,一期工程施工时,一切都要听从苏联专家的指挥,敢顶撞苏联专家的全工地唯有屠总一人。那时,不知是谁定的规矩,中国工程技术人员见到苏联专家必须弯腰行鞠躬礼,屠总看不惯,说:“他妈的,咱们的人咋都一副奴才相?”有人向党委告发,屠总因此被戴阶级异己分子的大帽子,日日斗争、天天批判,屠总一时死的心都有。

文革来了,公司的“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都被打倒了,“大长了工人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工人阶级昂首阔步登上了科学技术舞台,从一小撮‘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手里夺回了技术大权,冲破了他们‘管’‘卡’工人的条条框框,发挥了无穷的创造伟力。”然而,工人阶级经常被技术问题困扰,不得已时,还得向这些被打倒的“反动技术权威”求教,虽然是求教,也往往是武装押送。

“我问你:超高压锅炉气压气温怎么控制?”一次,一个锅炉工地的安装工人考问一个“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

“我……我不知道。”“反动技术权威”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问你:高压锅炉水处理时流速多少?”一个化学水安装工人考问另一个“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

“我……我不知道。”“反动技术权威”摇晃着脑袋回答。

有时,经过威胁利诱,他们得到了答案;有时,一些“死硬分子”不配合,设备安装往往陷于停顿。

包头二电厂二期扩建工程二号机投产试运时,发电机的运行声音有些不大正常,全公司的技术人员抓耳挠腮,没有一个能说出是什么原因来。出于无奈,公司革委会主任决定,把屠总押去看看。

那天,天下着毛毛雨,人们本来就不想干活,便一起跑去观看,我也趁风扬土地跟在后面。现场看热闹的人真多,就连天车上也坐满了人。屠总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弯腰站在汽轮机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电气工地的负责人气势汹汹地逼问他说:“你老实说,这异常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错了,小心你的狗头!”

屠总若有所思、神色悲怆地伫立着。须臾,他说:“你们给我找根细铜管来吧!”细铜管找来了,他将铜管的一头顶住发电机的外壳,一头贴近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地说:“转子线圈里掉进了东西!”

“真的?”那位负责人满腹狐疑地问。

“是的!”屠总非常肯定。

“好吧,如果不是,罪加一等!”他向身边的人一挥手说:“拆卸转子!”

全场的人都鸦雀无声,空气也像凝结了一样,此时所有观看的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螺栓卸开了,天车徐徐地吊起了端盖,转子被抽了出来。一个技术员钻进了定子线圈里,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了一个高粱米大小的螺母,举起手来让人们看。人们都欢呼雀跃了起来,那个负责人却不禁有些蹙眉疾首了。

不知何故,此时的屠总竟然眼含热泪唏嘘了起来。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