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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十八年(7/20)

第七章  抗日游击生活

到西安的第一个目标,我当然立刻去到七贤坊——十八集团军西安办事处。开始,我只被简单的问过几句话,就暂时住在招待所内。

招待所住到第四天,我被叫到办事处去,我在办事处早已报告过从边区出来被政府扣留的情形,以及如何逃脱。柳树春同志当时还给了我一顿安慰。这次不同了,他脸色全变了。

“请你立刻搬出招待所。”他对我说。

“但是,我在西安熟人很少。”

“不行,你立刻搬出去。”

“但是,我的工作问题呢?”

“以后慢慢再谈,总之你现在立刻搬出去。”

当时我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旧的社会关系在去延安以后,差不多全断绝了,有些人倘知道我从延安出来,也不愿意接待我这个客人的。

在穷思苦索之下,我想起一位过去不十分顶熟的朋友,听说他住在青年会宿舍,但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硬着头皮,且去碰碰再说。一见之后,我推说暂时借住三两天,他满口答应,而且很客气。青年会多住一个人要另付房租的,这房租也是他替我代付的。这位朋友叫郁宏初,是中国银行西安分行的一个职员,十余年的离乱,现在早已消息杳然了。

我在青年会宿舍就一直住了下去,每隔一两天我到办事处去一次,有时他们不见我,有时他们简单的敷衍我几句,其中只有一次,柳树春和我作了比较长时间的谈话。

“你逃脱得太容易了。”他半信半疑的说。“你的情形也太巧了,你原来是有政治问题的,这次被捕后又逃脱得这么容易。”

他边说着,慢吞吞的喷出一口烟,又继续说下去:

“国民党的特务也真太狡滑,有时他们是要使用苦肉计的。”

“柳同志,你以为我——”

“不,不,”他立刻又转过口来:“其实,你跟国民党干也没有关系,现在大家都是为了抗战。况且西安是国民党的地方,我们也不见得对你有什么办法。哈哈……”

我极力一再声辩,他几乎不耐烦得要打起瞌睡来。

“同志,不要性急,革命是要经得起考验的,有空你还是时常来谈谈。”他一面说,一面把我送出去。

我知道,我的问题又变得复杂化严重化了,但是自己却也很镇静,心平如水,因为我自己明白,我与国民党的确没有任何勾搭,我相信党迟早总会了解的。

我照样三五天去一次办事处,不成,又再去。每次从办事处走出以后,我都从街道上绕过许多巷子,紧张的防备国民党特务人员盯我的梢。

然而,在最后一次接触中,柳同志正颜厉色的对我说:

“我们的意思,最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惊讶的问。

“我们的意思,你最好立刻离开西安,否则大家都有些不方便,在西安,你的熟面孔太多了,其实我们也不怕什么,不过为了你着想,你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柳同志,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开始有点发抖,催促着他说个明白。

“你不要装聋作哑,我们没有多时间和你应付,这是我给你最后的警告。”他无情的、声色俱厉的又对我说:“请你立刻离开西安,否则大家都不方便。”

说着就立起身,作送客的样子,我这时意乱如麻,心痛欲碎,无力地抬头看一看他那冷酷的面孔,走出了办事处。

我回去在宿舍内睡了一天一夜,我说我病了,也没有进一口饮食,我在床上反复的思索,不知道是什么一股力量,突然又给我一种勇气,我跳下床来,自言自语的对自己说:要坚强一点,“真金是不怕火烧的。”我想起在延安曾经安慰和鼓励过杨明的这一句话。

这时我为了生活,觉得一直依靠别人不是办法,我就开始在西安的秦风日报写文章,由此就认识了该报的主笔宋野平和成社长,他们就邀我入该报担任编辑。在秦风日报,我从一九三九年九月工作到十一月。因为我当时写的文章都是“延安文法”。也可能有人告密,国民党政府的警察局就派人到报社抓我,我得讯逃到西安郊外。在当日的中国,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国民党共产党都不欢迎,甚至都要抓,其狼狈的情形就可以想见了。

在西安郊外,我住在一个叫吴复如的朋友家里,他是我在秦风日报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左倾青年,住了一间破旧而矮小的民房,他在国军政工队中教唱歌,晚上我和他以及他的太太三个人共睡在一只木板床上,他的太太是学绘画的,所以小夫妻二人的生活带有浓厚的艺术趣味,他们毫不避忌的常当着我的面公开表演,我每在他们吃饭前就借故外出,整整半个多月中,我每餐就靠买半斤锅魁、大饼的一种和以盐水充饥。

当时,国军骑兵第二军何柱国的部队正奉命从绥远调赴河南东部,部队经过陕北期间,八路军的政治工作,给他们极深的印象。何柱国在西安,决定要物色一批青年政工人员带到河南去。我又经由一位东北人的介绍,另外集合了十多个青年,领了骑二军的军服,臂章符号和路费,就开始到河南去了。

离开西安的前一天,我又到过十八集团的西安办事处,告诉他们我要去河南,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没有特别表示什么,只说:

“很好很好,你去开辟开辟。”

我们这个临时组织的小集团一路上也开小组会、检讨会等等,又是搬出延安的一套,当时很多青年都争取表现懂得这些玩意,表示自己是“前进份子”,后来我又发现在这些青年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从延安跑出的,其中有一位还告诉我,他过去有过组织关系,现在断了。

骑兵第二军的总部在河南的东南部沈邱县,沈邱是一个三等小县,在安徽省边境。我们走了八日才到达。

到沈邱的第二天,骑兵第二军政治部为我们举行了一个欢迎茶会,何柱国也出席讲了话,我代表我们这批朋友致了答词。以后我就被派到当时该军主办的一张战地油印报纸“抗战日报”担任主笔。

骑二军不是中央嫡系部队,但是却有不少中央派去的干部,在中下级干部中,以西安干部训练团派去的最多,这些人也和一般的共产党员一样,鬼鬼祟祟,气量偏狭,喜欢对别的同人吹毛求疵,今天挑剔这个,明天怀疑那个,红帽子满天飞,他们时时和我们之间引起尖锐的摩擦,我们非常讨厌他们,却并不怕他们,因为我们一进入骑二军工作,第一个目标就寻找到内部的矛盾——特别是中央和杂牌军部队之间的矛盾,找到矛盾以后,扩大矛盾;在没有矛盾的地方,我们设法制造矛盾,只有日益发展中的矛盾,才能增加我们生存和工作的空间。这是我们在延安学习的一系列的工作技术。

我这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还是一个忠心耿耿的热心的积极的党的工作者。在延安的时候,我受过党的打击,有过不满的情绪,由于在离开延安以后,我所接触的一切更使我看不过去,乃至时时激起我的愤怒,这时我过去对党的不满,已经渐次消失。每当我想起过去一些不愉快的事,我总这么想,这不过是个别干部的个人行为,这与党的革命路线,党的政治领导是不相关的。甚至可以说,这是革命过程中免不了的现象,我应该毫不犹豫地忠实于我的理想。

这时,我常以非党的布尔雪维克激励我自己,我们党的领导者过去也说过,一个非党的布尔雪维克和党员是一样伟大的。

我已经在骑二军的一些左倾青年中取得领导地位了,我在这批青年中选择了十一个人形成了一个核心,又分成两个小组,每周举行一二次小组会,都是借馆子里小吃的机会,我轮流参加每一小组的会议。这些青年都急于想找到党的组织关系,我虽然一再说明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我又不便说明我脱党的经过,他们或是不相信,或是半信半疑。后来我们就作了一个糊涂决定,说是为共同致力于寻找党的组织关系,先成立了一个临时支部,其实在党章中是没有这项规定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是极端危险的,万一有一个同志出了问题大家都完了。而且无路可走,因为我们实在与组织上并没有接上头,幸好这些青年对我都有信心,相信我有办法,我在这个充满了冒险主义和机会主义的小集团中当了支部书记,而我个人也为了向党力求表现,采取了许多过左的做法,实际上,我们这个组织根本与秘密工作的原则是相违背的。

在当时,我们的组织没有遭受直接破坏,一网打尽,已经算是万分侥幸。但是,国民党在军中的特务人员,关于我们的情报已经像雪片一样,因为我们善于运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何柱国总是卫护我们——他自己也极注意我们,但是相信我们不是共产党员,假如他确定我们中间某一个同志已经无可宽容时,他的处置也还是比较开明,请这个青年自动离开。三个月中间,我们一共有两个同志被送出骑二军防区。

一九四O年三月,骑二军政治部主任李春华派了一个“抗战剧团”(这个团体是直接在我们的核心领导下的)到安徽阜阳一带(是骑二军的游击区)进行流动宣传,我以“抗战日报”特派员的名义奉命随同出发。

在骑二军,我练习骑马的机会很多,有些同志也的确学得好,活跃在平原上,跳上跳下,疾驰如飞。但是我学得太糟了,第一次被马在半途摔下来。第二次过河的时候,马在河中央顺水而下,和我大开玩笑。第三次马缰控制不住,它一口气就狂奔了十余里,从此可把我吓坏了。所以这次行军,我自动放弃了骑马的权利,把行囊放在人力推动的大车上,随军步行。

我们到达安徽边境,正遇到日本人的大扫荡,溃散的士兵和难民和我们迎面而过,他们对于这种日本人的扫荡,似乎也习惯了似的,并不显得过份沮丧。

日本军队一路自毫县,一路自蒙城,一路自六安夹击阜阳,我们这时的目标,也已放过了正面的阜阳,而迂回到太和的侧面,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我们在黑漆的深夜偷过了公路。迈过公路,前面就是颖河。第二天我们大胆的想在白天抢渡过河,一过颖河,就是敌人后方的一大片我方控制的完整地区,我们的活动就可以开展了。

乡公所和船上的水手都极力劝阻我们,说是白天过不得,危险太多,我们不听,坚持立刻过渡,有的同志说:

“我们有七支家伙,和二十六条好汉,鬼子来了就和他拚。”

河并不宽,在这边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一只小木舢先渡过河去看过对河的动静,回报说附近没有敌人,因此我们立刻跃身下船,开始启渡了。

我们低着头,摒着呼吸,船在河心轻轻的划着。

老百姓真好,当我们的船快抵对河的时候,一个老百姓急向我们摇手,我们的心情立刻紧张,船头掉过身来了,但是敌人的巡逻队也已经赶到河边,当他们开始射击的时候,我们正狂奔上岸,我们也还了两三枪,然后就四散奔逃,我匍伏走到一个老百姓的稻草堆里面,这时日本人已经过河来了,四处搜索,零星的枪声和日本人的马靴声,使我在一天之内,受过无数次惊吓。

晚上,日本人退了,我又钻出来,急急先找到一口水喝,开始找到别的同伴,一直到天亮,我们才找齐了九个人和三支枪,另外有几个散兵这时也和我们走在一道,怎么办呢,我们就决定:咱们打游击吧!

开始决定打游击的时候,有一个同志就向大家介绍我是游击专家,就举了我当起司令。

其实我过去不过在书本上学过一点游击战术的理论罢了,现在一旦真的当起“司令”,我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诚惶诚恐起来。

“你不要担忧,自有我来替你做小诸葛”那个最初提名我当“司令”的史剑三——我们通常叫他老史,对我拍拍他的胸膛,表示他顶有把握。他接着说:“打游击说难也并不难,咱们遇到散兵和青年的人就带了走,遇到敌人就逃。”

“粮食呢?”我说。

“我们去找乡公所,保甲长开刀,他们不找粮食来,我们就把他们捉起来当汉奸办。”

我们这支游击队,居然愈滚愈大,因为当时正是日本人扫荡之后,散兵及无所依归的百姓特多,不上一个星期,我们居然扩充到三四百人。

但是粮食和武器的困难却一天天严重,内部的信心也有些动摇,三个五个又开了小差出去。

我为此着实伤了些脑筋,乡公所,保甲长也委实没有办法,他们一见我们就诉苦:

“我们这里平时是三不管,一遇到要粮要草大家都来了。过去有中央军、和平军、新四军……,像你们这样的游击队也有时来时去的。”

有一回,我们袭击日本人,扑了个空,老百姓反而埋怨我们说:

“这些游击队也和新四军一样,鬼子打不着,可是老百姓又要遭殃了。”

根据老百姓的经验,日本人紧接着就要来的,于是我们决定撤到附近另一个地区去。

我们急行军,一夜走了九十里,次晨六时左右,东方微白,我们走到孙家集附近,队伍开始混乱,有人起初说发现一些神秘的影子,但是当我们仔细地注意的时候,又看不出什么动静。

“莫不是鬼影子吗?他妈的!”

“管他是人是鬼,再看见老子要打枪了。”

“是好汉的就站出来,你们是贼胚子生的狗杂种吗?”

“……”

弟兄们纷纷议论着。

“镇静一点,可能是发现敌人了。”老史对大家说。

我静静地听着,用双眼尽量向四周搜索,我心里渐渐有几分明白,这一带已经是新四军的游击区了。

我们的先锋支队这时退下来,部队全部停止前进,秩序大乱。

“不好了,我们一部份弟兄在前面被缴械了。”

全队为之哗然。

我们的干部经过紧急集议,这时,另一个被掳的干部被释放回来,正式证实了对方是新四军。新四军要他回来通知我们,我们前后左右都被包围,除了立刻檄械集中待命以外,只有死路。“我三番五次的告诉他们:同志,我们也是抗日部队,借一借路不可以吗,他们说,不行,管你抗日不抗日,到了我们的根据地,就得服从我们的领导,他们的态度很强硬,最后还说,到了我们这儿,我们有的是强大的新四军,和严密的群众组织,你们飞也飞不脱。”那个被掳释放的干部述说着。

干部们听了这些话都极愤慨,有些弟兄们听到,又传给别的弟兄们,他们都大声的叫嚷起来:“我们打出去,冲过去,新四军太欺负人了。”

“没天良的新四军,我们是打鬼子的,你们也要消灭我们吗?”

我与老史和另外几个干部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把大家的情绪压制下来。

“弟兄们,不要嚷,我自有办法。我们都是为了抗日,不应该和新四军冲突。现在我亲自去解决这项误会,部队交给苏副司令指挥,你们要服从他的命令。”我说完了以后,解下了武器,带着一个卫兵和那个被掳过的干部起身就走,弟兄们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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