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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死人

《历历在目》(1)

开头语:回首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历历在目,缭绕不已;当中的悲欢离合,善良丑恶,道之不尽,不胜唏嘘。当然,我知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夫走卒,再大再深的感受,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叹息,不足道矣。然而,转而一想,或许小也有小的价值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由此推测到大社会,能引起一些同年代人的共鸣,又招来一些年轻人对悠悠往事的认知,进而可起温故知新、有些新的启迪的作用,那可不就是很有意义了?于是,我终立意把这些陈年旧事,随意的、简洁的写出来,共四十篇,每篇千字左右,在《历历在目》栏目下,逐篇的公之于众,以飨读者。不当之处,还请指正。

乡上开公审大会,我自然得去凑热闹。

我由父母亲携带,刚从南洋回归故里,读乡村小学。由于是穷乡僻壤,教育落后,来来去去就是啃几本简单的课本,乏味得很,所以能凑下大人的热闹,就不免趣味盎然。

去到公审大会会场,看见的也不过是三、四十个乡民,零零散散的坐在椰子树底下,百无聊赖般的,在交头接耳;一边放了一张长桌,几张椅子,坐了几个军人,也是交头接耳,如此而已;触目的倒是坐在一棵斜斜椰树头上的、戴着竹笠的、被五花大绑着的一个人——要被公审的人。

这个人叫吴多明,家在我住处的邻村,四十多岁,未婚,孤独一人,是个道道地地的、诚实的农民;不幸的是,近这两三年,他担当了个职务:国民党保长。这保长,就累了他。

国民党败走台湾,共产党来了,吴多明未免心知不妙,东躲西藏。展开剿匪、镇压反革命运动时,他躲到山上去。三天前,他被剿匪的解放军捕获了。

这当然是大新闻,我也赶着去看了。那是在一间普通农村砖屋的小厅中,吴多明被五花大绑着,坐在地上,绑绳的另一头,系在四方桌的桌脚上;他满身泥巴,山猿以的。大概是把他追逐到水田中,将其擒捉,弄成这个样的。

现在,吴多明要被公审了。他显然洗刷过,身上干净了,精神还算不错。

一个腰上插把驳壳枪的军人,站到长桌前说,公审会开始,公审吴多明,大家都认识他的,看怎么惩治?会场上一个人称妇女主任的中年女人站起来说,这个人恶到不能再恶了,打靶!十几人附和道,打靶!军人接着说,好,我宣判,判处反革命份子吴多明死刑,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前后不过二十分钟。

那边一个兵早已解下系在椰树上的绑绳,另一个兵用枪尖掀掉吴多明头上的竹笠,喝声站起来!吴多明迅速地站了起来,接着依命令,迈开坚实的脚步,奔赴死亡之处。他似乎千百回地想过了,立心视死如归了,所以走去从从容容,毫无惧色。一个山村里的农民,这样泰然赴死,不容易!

我跟随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走在后面,忽听到前头灌木丛后,响了三下清脆的枪声,人心我心都震撼;一条生命结束了!我走到灌木丛后看时,已是一个血淋淋的尸体!

看热闹的人就吱吱喳喳,颇兴高采烈的发死人的议论,似乎尽兴了,便散去,无声无息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死人:三下清脆的枪声,一个血淋淋的尸体。

吴多明死了,绝后了,没有谁会记起他,更没有谁会问,他不过是替国民党催交田赋、协助征兵之类,并不杀人,也不放火,何以死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想想,就总会生出些怜悯之情;再想想,一大片土地上,类似这样的小人物,被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又知多少,就更心寒,久久不能平伏。

由于是第一次,也由于怜悯进而心寒,所以脑海里的三下清脆的枪声,一个血淋淋的尸体,几十年来总是抹不去。

后来,我还见过许多的枪决的场面,有时还是枪决二、三十人的场面;这样的每次,都更增强我脑海里那第一次看到的印象。

枪毙人,随便枪毙许多无辜的人,彷佛很好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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