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男神的男神,是个宅在家里自问自答的神经病

那年夏天,我客居湖州。七月七日,一年里阳光最热辣的一天,不能浪费。便吩咐仆人把书箱都打开,曝晒,杀虫。等我回到家,书籍图册,熟悉的,装作熟悉的,都像酒足饭饱的流浪汉,敞着肚皮懒洋洋摊在太阳底下。我呐,就像是初来乍到的游客,好奇地在自己的收藏当中缓步欣赏,忽然看见一卷竹,很久没有展开过了,但我记得,那是从前文与可画给我的。

与可竹子画得好,不自知。但四里八乡的人纷纷送来素绢,请他为他们在绢上画竹,把他的门槛都踏坏了。与可不胜其烦,把他们送的素绢扔在地上,愤愤说,去去去,这些东西我都拿来做袜子!

我从前跟与可学画竹子,与可笑说我是他“门派传人”。后来我去了徐州,与可写信来,眉飞色舞说,我跟他们说了,会画竹子的人这会儿住在徐州。你等着,很快你那儿的‘袜材’也要装不下了!

文与可这人,做官全凭开心,没什么上进心。当年在洋州做太守,自称“窃禄先生”,数着点下班,全看在那点可怜工资份上。我央求他替我画一张筼筜谷竹子,他叫我写诗来换。于是我就写,“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汉川盛产竹子,如蓬草一样遍地都是,斧头不挑不拣,逮着就砍。想来是太守又穷又谗,把渭水边上千亩竹林产的笋子都吃进了肚里。收到这首诗的时候与可正跟他老婆在山谷里度假,烧笋子吃,拿起我的诗来一看,失笑喷饭满桌。

去年十月与可被任命为湖州太守,我一早就跟他说好了,要在湖州相聚。本来这会儿我们该坐在一起喝酒吃饭……现在却只剩下这卷竹子。

于是苏轼提笔,在文与可去世半年之后,才能够稍微谈一谈这个已经逝去的朋友,就有了这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这是元丰二年的七月七日。御史李定已经把苏轼蔑视皇帝的诗文收集整齐,写了长长的控诉交给皇帝,“乌台诗案”以及随之而来的牢狱之灾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不过,在冗长的官僚程序的庇佑下,苏轼还有一个多月无知无觉的好日子。这年苏轼四十四岁,哪怕命运的乌云已在一点一点地遮住天空,他也还保持着热爱交际又俏皮的名士本色。杭州,密州,徐州,去到的地方都有朋友。

“与可”是文同的字。他是苏轼表兄,实则大了苏轼十八岁,代沟好几个,是父辈人了。年纪大,人又孤僻,哪怕是大名鼎鼎人见人爱的苏轼,也不怎么爱理的。宁愿自己跟自己玩。比起出去社交,文同更喜欢自己坐在亭子里默默观察竹子,因为竹子被风吹过的时候竹枝弯曲,如同弯腰大笑,他自号“笑笑先生”。

他也不需要有人跟他说话。一个人在水岸散步,吟诗,渐渐发展出了跟岸边竹子交流对话的本事。他喊竹子叫“君”——值得尊重的那个“您”。在他本就不多的作品里,像模像样在跟竹子酬唱往来。他写诗送给竹子:

我昔初来见尔时,秃稍挛叶病褵褷。遮根护笋今成立,好在清风十万枝。

转手,就替竹子把答诗也一并拟好了:

我实仙陂百世孙,二年生长感君恩。近闻官满将归去,更望临时莫洗园。

自言自语,简直像“宅”出了神经病。他倒很以此为荣,他为自己的书房题诗说,“萧爽只自适,谁能爱吾庐”——老子开心,你管得着?

一个人待着,也有些好处。他可以有时间与专注观察他的“竹君”。文与可传世的名声在画竹子。在文与可之前,从没有人用“没骨法”画竹子,无论是竹节,竹枝还是竹叶,他通通不描线,不勾画轮廓,不填色。在文与可之前,也没有人不敷色只用浓墨淡墨来区分竹叶的正面和背面。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以书法的笔触来画竹叶的姿态。北宋时代的画坛潮流,工笔细描依然是状物的正宗,但文同这样别出心裁地画了,就有了重意蕴的“文人画”的风格。后来人把他作为“湖州画派”的宗师。

文与可除了“竹君”谁也不爱,但这冷冰冰的态度根本打消不了苏轼的热情。他反正是要“粘着”文同的:他把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文同的小儿子。做儿女亲家,不够。他还要以各种肉麻的方式吹捧文与可,似乎文同不出名,是天下人的大损失,他看着很着急!

苏轼向文同学习画竹子,自然在墨竹上要狠狠吹捧:别人画竹子,一节又一节,一叶又一叶,啰嗦。与可跟我说,画竹子,要“成竹在胸”,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这是文与可教我的,我虽然自己达不到这个水准,不过我知道与可行啊。

吹捧文同与自我吹捧是相结合的。我弟弟子由也喜欢文与可的墨竹,曾经写《墨竹赋》送给文同说,“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东坡说,子由这话说得在理,不过他自己不画画,只能看个热闹,我呢,不仅能看热闹,我还得其门道。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了,文同画墨竹天下第一。但更肉麻的是,苏轼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写道,“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文与可,道德第一,诗文第二,书法比诗差点,至于画竹子,是文与可最最上不得台面的本领。东坡这样一个来往中国几千年历史都算头一号的大诗人大词客,居然自称,读了文与可的诗文,自己恨不得把笔给烧了,从此不写了。

别人为了出名得到大佬的赏识,少不了带着礼物,带着吹捧的文笔登门“走关系”。苏轼,连这件事情都替文同包办了。他跑到老师欧阳修面前去,对欧阳修说,文与可这首诗写得好,您一定要听一听!于是便诵起“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来。这是文同的《秦王卷衣》。欧阳修点了点头,“世间原有此句,与可拾得耳”,没说写得怎样,模棱两可。后世便更直白些——没有口耳相传,点击率不在榜首,不算是宋诗的大热门。

苏轼的时代,是宋代文艺的黄金时期,文同的才华也只是漫天星斗之一。更何况,有才华而不愿自我推销,便注定要隐没在星云深处。也许文同是性格高傲,也许是真的有“社会恐惧”,对自我推销感到困难。总之,他对“没有大火”这件事情并不太上心。甚至,哪怕是火了,他也隐隐表达了对“粉丝”这帮乌合之众的不屑一顾。有点知名度了,别人来求他画竹,他把画材缣帛往地上扔,扬言要用来裁袜子。他写读陶渊明诗:“窗下好风无俗客,案头遗集有先生”,更直白地发泄了对“俗人”的看不上眼。甚至还有点得意于自己与“俗世”的紧张气氛。

苏轼对他这样掏心掏肺,文同很为难。居然有这样没脸没皮的家伙!然而他聪明有品位又讨喜,搜肠刮肚也找不着把他轰出门去的借口。苏轼就更来劲了。不仅吹捧文与可,也要吹一吹他苏子瞻在文与可那里有特别的地位。他专门跟人吹嘘,说文与可曾说,“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君妙处。”他特地给自己一首诗写序,说文与可住在汴京的时候,曾经替人画了一张竹子,专门嘱咐那人,千万别让别人在画儿上题字,等苏轼来了,让他写。苏轼后来果然在画上提了诗,中间有一句,“举世知珍之,赏会独予最。”——哪怕人人都知道你好,也只有我最懂得欣赏你。苏轼在这首诗的最后写道,“知音古难合,奄忽不少待。”世上当然也有能相互理解的人,但常常不凑巧,他们之间隔着千百年的光阴。这种“理解”就如同星子的光,在这一头看见光亮的时候,发光的那头早已寂灭。

而后,他讲了隗生与龚生的故事。龚生穷却擅易经,死的时候给他妻子一张木版,嘱咐她,我死之后五年,会有一个姓隗的人经过,你就把这木版给他,骂他。他欠着我钱呢,到时候你就衣食不愁了!五年之后果然有隗生经过,被龚太劈头盖脸一阵痛骂,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老公!但隗生还是问,你老公生前喜欢什么?龚太回答,算卦。隗生卜了一卦,便懂了:我凑巧也喜欢算卦,我为你卜一卦。并不是我欠你钱,而是龚生死前家里就埋有黄金,只等着我来给你算出位置罢了。

苏轼的意思,知音之间常常隔着渺远的时间,但真正互相理解如龚生隗生,生死相隔,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没人能告诉他,他这么想,对也不对——他提诗的这年,是文与可死去的第八年。但是苏轼自己却很相信。文与可刚去世那会儿,他半夜坐在床上睡不着,睡着了又梦见他,醒来枕头都是湿的。后来,他缓过来了,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写文与可:《石室先生画竹赞》《题与可墨竹》《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写祭文,写画赞,在别人收藏的文与可墨竹上写诗讲他的欣赏与思念。甚至“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贬谪在黄州,自己也活得一塌糊涂恨不能死了算,他还记得要再写一篇文,再祭文与可……总之,他是文与可头一号粉丝,拥有对文与可的最终解释权。

按道理,文同总该投桃报李对苏轼表示出同样的赞赏和理解。但文与可对苏轼没这么火热。东坡做杭州通判,文同只写了一首意义不明的诗给他,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淡淡的,还带着点扫兴的唠叨。但文与可明明不是这么婆妈的人。当时的宰相文彦博都说他,“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

但愿望他好,便意味着愿望他改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正直,不理规矩的俏皮,哪怕那些都是如此让人喜欢。任职杭州通判的苏轼,早已跟朝廷上不少人结下了梁子,他自己不晓得,也没当回事。作为长辈的文同自然担心,但也知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虽然劝了也没用,但劝,还是要劝一劝的。

劝了一劝,却也未必真希望苏轼畏畏缩缩,三缄其口。文同的书房叫“墨君堂”,苏轼为他写“记”,概括了这种人格里必备的品质:“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但文与可又不想苏轼成为“文同第二”:孤独,高傲,不说假话,这能有这么好下场?

人呐,就是这么矛盾,当然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磨平棱角,随波逐流,于是平安顺遂,不被伤害。但是,真正磨平了棱角,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他吗?于是只好来点自相矛盾又语焉不详的劝慰——“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你还是,别说话了。曹雪芹写《红楼梦》里有名的那一回,宝玉因为挨了爹的毒打,黛玉坐在床头哭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没有恐吓,没有戒罚,苏轼能听他的?才怪呢!

后来学文同画墨竹的人,多半也有点这样古怪而不合群的性格。最有名而最古怪的那个,大概是元代的吴镇。吴镇家是世家豪族,祖上在宋室南迁时立过大功,世代官宦,叔爷爷的墓志铭还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书法家赵孟頫写的。可要不是这部20世纪才发现的《义门吴氏家谱》,吴镇留给世人的印象只有穷,穷到老婆都看不下去,觉得他画画没前途。明代人孙作总结吴镇的性格,是“抗简孤洁高自标表”——反正不爱说违心的话,也不爱混圈子,并以此为荣。

吴镇曾经画《墨竹册页图》送给儿子,开头两张专门录下苏轼的那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以豪族子弟而隐居乡里,穷困潦倒,吴镇录下这篇文,大约也是一种自我表白,也希望有人能如同苏轼欣赏文与可一样与自己惺惺相惜。可惜,他画别的,旁人没什么意见,但他画竹子,人家却说了,专有一种“酸馅气”。矫情。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后来也尝有“文与可”,但却没有了那个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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