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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像牛车走过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图》

王维可算是有唐诗人当中的大玩家。出入于官场,隐逸于山林。世称王右丞,自称摩诘居士。从王右丞背后可以看到一张张极其漂亮的为官履历,即便安禄山胁迫也阻挡不住。在摩诘居士面前展现出来的是一幅幅空灵幽渺的山水画作,俨然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气度。六十三载的岁月,从山西太原到长安、洛阳,行迹悠然,好像一辆慢吞吞的牛车在那个叫做唐朝的历史上缓缓走过。

欲解王维其人,可读其诗《息夫人》。唐孟棨《本事诗》载:“宁王宪(玄宗兄)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这便是《息夫人》的由来,诗曰:“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仅诗作本身而言似乎平淡无奇,然就作诗情景而言,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一者借当年楚王与息夫人的典故,给足了宁王李宪面子。这样的事情,不止您老人家碰到过,以前楚王也同样有过的。不必太在意。二者又替饼师妻子求了情,您看,这么可怜兮兮的,留在身边也不舒心。三者如此劝谏,虽然委婉,但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四者也让在座的同僚知道,我王某人再圆滑,做人也是有底线的。仅一句“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就说得足够硬朗。真正是上乘的处世,老到的修为;文字朴素,外圆内方;用典不俗,刚柔相济。宁王假如硬要执意留人,那么只能说是自入薛蟠之流。

如此得体,不要说李白做不到,杜甫也难企及。王勃步入他人府邸,气宇轩昂地挥就《滕王阁序》,让府主一冷二热三惊叹。英气勃勃。王维颔首即从座起,委婉自如地奉上一首《息夫人》,教宁王自惭自愧自放人。如如以对。

在王勃落难李白遭逐杜甫被贬的地方,王维恢恢乎游刃有余。读懂了王维的如此本事,再回首其诗作,方能一目了然。

王维并非了无血性,《出塞行》、《老将行》写得金戈铿锵。王维也绝非缺乏性情,《相思》解释过南国红豆最相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倾诉亲情如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送綦母校书弃官还江东》的别友之情竟致“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从而表示“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少年行》意气风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洛阳女儿行》曲尽衷肠:“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王维世故,但又性情。世故是生存之道,性情乃诗性所在。王维的人生出没于庙堂与山林之间,王维的诗作则起于性情,止于空灵。

《东坡志林》评说王维诗作:“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此处所谓诗中有画者,应该都是王维的山水诗。比如《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或者隐居辋川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山居秋暝》清丽可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中》秀色可餐:“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值得注意的是《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末句既是修为,亦是着相;有如“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

世人将王维视为中国南宗画派始祖,私意以为更是寄情山水的小荷才露。这番努力直到元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方呈境界。但那是后话,不在论说王维范围。王维不如王勃那么耀眼,也不像王勃那样稍纵即逝,而像一辆老牛破车,由庙堂而山水缓缓走过。

二〇一五年八月三日写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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