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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回忆

父亲是祖父的独生子,八岁丧母,由曾祖母一手带大。

祖父是个半文盲农民,有些家底,以积德行善名闻当地。祖父吃了没文化的亏,故而“望子成龙”。一面拜武术师父练武;一面拜“大成至圣孔夫子”门下读《四书五经》、赋词作对。后来,那些“之乎者也”类学问不能适应形势,便变卖田土山林,借本族一女性“唐百丽”的小学文凭,亲送我父来衡阳船山中学应考,以高分被录取,名字由唐甲第变成唐佰丽。念到高中毕业,祖父只能靠四亩薄田维持家计了。父亲的大学学业是靠唐氏宗祠用族房公款才完成的。1941 年大学毕业的父亲,不参加任何党团活动,更不接受从政当官的引诱,而以当一名教书匠为荣,直到1950 年上半年一直从教于现祁东县归阳镇唐氏宗祠的魁寿小学。

父亲老实本份,不善社交,执信于“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对于阿谀奉承、吹牛拍马更是外行,人称“书道人”。他藏书颇丰,集“经史子集”于一屋,只要有空,便钻进屋里废寝忘食。可惜这些藏书在土改时被几个民兵搬到空坪里付之一炬,火焰三天后才灭。

1938 年父亲与目不识丁的表妹(没有血缘关系)结婚。母亲虽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通情达理,长于农事,一生劳作,直至1996 年11 月寿终正寝。

1950 年6 月,父亲受祁阳县文教科之聘,到白水中心小学校任语文、历史、地理教师。语文教学由于私塾功底,游刃有余;历史与地理之教学方法更是一绝。如教中国地理,先在黑板上挂一全国分省地图,假定从祁阳某地出发,经由何路线到某省某地,其地山脉、河流、湖海等地貌情况、风土人情和特产,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学生们仿佛亲临其境,听得如醉如痴。

1951 年,土改开始,由几个外来干部组成的土改工作队驻村展开。工作队指定唐贻前当村长。其人本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解放前参加“红帮”并任老五,攀权附势、翻云覆雨是他的拿手好戏,人人畏而远之。土改工作队根据政策将我家成份定为“小土地出租”。不料,1952 年冬,搞“土改复查”,唐贻前纠集唐合明(当过保队副)等人将我家改成地主成份,从此噩梦就挥之不去了。当时,父亲在祁阳县花筵乡搞土改工作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三次向有关领导申诉,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就埋下了殃及子孙的祸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1956 年6 月,父亲从祁阳县白水中心小学调回家乡景耀完小从教。当年我家有三大喜事:一是父亲涨了工资;二是我考上湖南省衡阳医士学校;三是我小弟唐森清降生。父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可惜好景不长。

1958 年祸从天降,我们家状况便江河日下。首先是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1958 年春祁阳县将全县中小学教师集中在重华中学,名曰“整风学习”。父亲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更不“鸣放”,可是党组织硬把这个“书道人”打成“右派分子”,其“罪”有三:一是说父亲“对土改划为地主成份不满,多次申诉,妄图反攻倒算”。二是父亲“英文书籍不离手,常与人用英语对话,1945 年6 月曾给美国鬼子当过翻译,有里通外国之嫌”。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侵华日军的飞机对归阳一带狂轰滥炸,有一天一架美军战斗机被日军飞机击落在归阳背后的山坡上,飞行员跳伞被救。当时的乡政府急于找一个懂英语的人,就请父亲当了三天的翻译。后美军飞行员回国后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这就是“里通外国之罪”了。三是“满身地主少爷作风,瞧不起工农出身的教师。”父亲有“禁忌”:不吃肥肉、泥鳅、黄鳝,吃鸡要去皮。有些教师故意捉弄他,饭前在他的碗里塞几块肥肉、鳅鱼或鸡皮翅脚,父亲很是反感,便利用星期日回家要我母亲备些泡菜、煎蛋之类带来学校,每当就餐时用碗盛些饭菜回宿舍吃。这就成了“地主少爷作风的罪证”。

当时我正随医士学校在祁阳县搞“除病灭害”工作,闻知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便去探望。只见重华中学两旁门口各有二名戴“执勤”袖章的人,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我向他们要求见父一面。一会儿,由两人挟持着父亲走到大门口。他面容憔悴,眉毛被拔得精光,右腿被打瘸了,右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其凄楚之状令我大吃一惊,顿时泪如泉涌。我询问了情况,父亲默然不语。最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被人押走。谁知这次短暂会见竟成了与父亲的永别。下面的故事是我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

父亲1959 年还能领到生活费,第二年便没有了,被押送回到生产队。重活、脏活离不了他,公共食堂粮食定量为每天九两(16 两为一市斤)。父亲一天天干枯,剩下皮包骨,犹如毒药包装上的骷髅标记。继而全身水肿,脚踝部稍按一下就有一个不能复原的坑,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但他为了那九两米的口粮,硬撑着下地干活,不愿吃所谓“病号饭”。病号饭是什么?就是一勺倒在地上狗追不到的米汤。1962 年春,一天学区老教师赵守琼悄悄地告诉父亲:“学区领导决定你重返学校教书”,当时父亲与全家露出一丝笑容。过了两天,学区领导来到大队党支部书记陈礼生的家通报学区决定时,陈礼生一锤定音:“他还没改造好,绝不能教书!”1964 年春节,父亲拖着病体下床,拿起久违的毛笔,用苍劲有力的颜体字书写一副春联:“百业唯有耕种好,丽容何需妆扮多”,贴在自己的家门,时人不解其意。直到今时,我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领会。一直熬到1964 年春,老病未愈,又添新疾,下腹部疼痛异常(病因不明),有好心人告诉母亲:“你男人如不医治,恐怕离死不远了。”母亲催大弟去大队支书陈礼生请求支一些钱,替父治病。可这位支书咬牙切齿地说:“你作梦,像你父这样的右派分子,死二个是一双,死十个是五双!莫说队里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支钱为他治病!”

1964 年6 月11 日父亲结束了痛苦凄楚的一生,终年才46 岁。

但愿那过去的一页也跟这些被推倒的陈迹一样,不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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