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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火灾中的生者与死者

事情已过去2天,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依然惊魂未定。

那是18日傍晚6点,天近乎黑了。29岁的机械厂工人张建强,刚刚挂了家里的电话,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一天前被送回山东老家的妻子产检一切正常。预计十天后,他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湖南人黄云锋吃了盘辣椒炒鸡蛋,从楼下超市遛弯回家,他打开热水器加温,打算上网后洗澡睡觉。

武丽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正在做作业,她拾掇出门,买一家人吃的晚饭食材。

黄云锋打开电脑,第二个视频广告还没播完,门缝里渗进了黑烟。同在B区居住的张建强家贴着床的东墙墙缝里也冒出了一缕缕黑烟,‌‌“味道刺鼻,呛得人胸疼‌‌”。他裹上羽绒服,用厚实的衣袖捂住自己的鼻子,飞快地向一楼跑去。

9个月的生活,他对公寓楼道拐角早已熟悉。但浓烟凶猛,手机打开闪光灯,都照不远半米距离。

张建强在逃生时出了错。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拐角,猛地一转身,头却重重地撞在了一家住户的门上。

一楼的情况比二楼更糟糕,烟雾更浓,味道更呛。

事后,据聚福缘公寓对面超市的监控显示,张建强是聚福缘公寓里第一个逃生者。租户们陆续往外跑,黄云锋在二楼楼道里,遇到一位慌了神的女邻居,他喊‌‌“快跑‌‌”,两个人摸着墙,就着还亮着的两盏白色节能灯灯光,半跑半趔趄的,逃了出来。

到了安全空地上,黄云锋不住地呕吐,鼻子里都是黑灰。‌‌“前后也就一两分钟‌‌”,回转身,他发现公寓楼停电了。

出了家门的武丽还未走远,她听到了喧杂声,回头一看,黑色的浓烟滚滚弥漫出窗户。

武丽急忙返回,和赶到的消防员一起冲进公寓,她大声呼喊,希望听到儿子的回应,第一次,她没找到儿子。第二次搜寻,儿子找到了,表皮没伤着一处,全身黑黢黢,已没了知觉,被送进大兴区一家三甲医院ICU抢救。寻找儿子时,熏烫的烟,灌进武丽的喉咙,她伤了呼吸道,被送往30多公里外朝阳区某医院的呼吸重症病房。

一夜之间,除了幸运逃出的生者,据官方通报,这场大火中,还有19人丧生,8人受伤。专案组通过家属辨认、DNA检验等手段,19名遇难者身份初步确定,其中男性11人(18岁以下6人),女性8人(18岁以下2人)。涉及户籍情况如下:山东4人、河南4人、河北4人、陕西2人、北京2人、黑龙江1人、新疆1人、吉林1人。

火灾发生后,大兴区委、区政府迅速制定了善后处置工作方案,成立了由区级领导组成的工作组。截至目前,工作组已经与27名受伤和遇难人员家属取得了联系,共接待家属95人,其中,遇难人员家属85人,受伤人员家属1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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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与泡沫板

聚福缘公寓是个局部三层的老旧公寓。据官方通报,经初步调查勘验,聚福缘公寓东西长80米,南北宽76米,占地面积608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20000平方米,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局部三层。地下一层为冷库区,共有6个冷库间,总面积5000平方米,目前正处于设备安装调试阶段。地上一层为餐饮、商店、洗浴、广告制作、生产加工储存服装等商户,总面积约6600平方米;地上二层、局部三层均为出租房,总面积约8300平方米,共305间房、租住400余人。该建筑是典型的集生产经营、仓储、住人等于一体的‌‌“三合一‌‌”、‌‌“多合一‌‌”建筑。

按租户的说法,一间房屋价格500-800元月租不等。几条长楼道,将房间区隔。

一位在外拉货的商户,看到公寓着火,‌‌“第一反应是地下室出事了。‌‌”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地下室2009年建成,闲置许久。‌‌“是一个冷库,有好多泡沫板。这个说法得到另一位在聚福缘对面商户的印证。‌‌”地下室的冷库对外租用,有很多泡沫板,我们都猜测是从那里出的问题。‌‌“

起火原因尚未有官方结论。

​黄云锋逃得匆忙,穿着单衣、赤脚踩双拖鞋。他用随身所有的几百块钱,买了件羽绒服。朋友给他买了双袜子,找家公寓住下。张建强在镇上的一家网吧过夜,村里一馒头店,挤了七八个租户取暖。武丽的丈夫彻夜未眠,亲友们从老家唐山赶来。他分身乏术,整整一天,等在儿子的病房门口,托付妹妹去照看伤势较轻的妻子。ICU的铁门打开一次,他都极力伸着脖子,想望到儿子的病床。‌‌”现在这种情况,我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眉心紧锁,眼睛盯着地砖。

聚福缘公寓里的租户,绝大多数是外来务工者,低廉的租金、靠近打工地的位置、周边林立的小商铺、苍蝇馆子。

与别处公寓不同的是,这里毗邻一所小学、两所幼儿园。住在屋子里,有的租户可以连上直线距离不过百米的小学里的无线网络。

在京打工十多年的武丽夫妇,为了儿子上下学方便,特意搬到了这里。各家有各家的厕所、能用电磁炉做饭,没有集中供暖,如需要可用电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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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与声音

聚福缘公寓所在的西红门镇,方圆10平方公里,曾有27个老旧工业大院,服装等加工业繁盛。围绕着新建村的,就有数个服装厂。

‌‌”如果不是因为厂里加班赶工,我可能也就没命了。‌‌“28岁的女工刘凤已在北京打工8年,一年前,她和丈夫还在南小街的服装厂里缝制男装,因为拆迁,年后又被老乡介绍到新建村附近的卡兰度服装厂工作。老乡告诉他们,一年能挣五六万,做完便可一次性结算工钱,回家过年。

冬季有3000多件的男装订单,她每天8点上班,中午休息1小时,晚上10点左右才能忙完一天的活儿。11月17日,厂里担心订单量无法按时完成,让周末放假休息的刘凤夫妇回厂赶工。刘凤已经连续贴了整整三个月的品牌标签,但是为了多挣些钱,为7岁的孩子交学费,她爽快的同意了。

服装厂有部分员工宿舍,但不够厂内400多工人居住。进厂迟的员工被免费安排在附近的聚福缘公寓。‌‌”公寓有卫生间和厨房,厂里每个月补贴2吨水和小部分的电费,我们一个月出50元左右就够了。‌‌“令她不满的是,房间只有一扇飘窗,对着楼道,夏天空气不流通,室内闷热,令人头晕。

两个月后,河北张家口的一位同事也被卡兰度服装厂安置在聚福缘A32间,与刘凤所在的B70相隔较远,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这是聚福缘公寓里租户间最常见的情况,彼此陌生、互不熟悉。

河南商丘的曹磊,只知道屋子左边住着一对夫妇,右侧是两个年轻小妹,半年时间,邻居之间没有打过一次交道。

能连接彼此的,是味道与声音。

饭点时候,‌‌”一家吃、十家香‌‌“。楼里做什么菜的都有,‌‌”我一闻就闻出来了。‌‌“曹磊说。

房间之间隔音不太好。夜深人静时,能听到隔壁的打呼声,‌‌”左右邻居换着打‌‌“。除此之外,还有大人们音量较高的说话声、教训孩子的声音、隔壁电视机里的响声……

‌‌”大家哪儿来的都有,全是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打拼的人,这是我们共同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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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除与迁徙

偌大的北京城,打工者们选择聚集的地方,大多和工厂、老乡、初到北京时接触的地方有关。他们尽可能的在相熟之地,找到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自打初中毕业离开老家,曹磊在北京已经17年,大兴是他最常待的地方。‌‌”待惯了。‌‌“平时做工地上的工作,晚上他开着自己7年前赶在北京限牌最后一夜买的五菱车,做快车司机,还接些代驾的活儿。三里屯、方庄环岛、大悦城附近是他常去的地方。

最好的一单活儿,是他在簋街为一位男士代驾至景山附近,给了300多元。行情好的时候,一晚上赚七八百元,有一月,曹磊只做代驾,赚了1万2。这在聚福缘的租户里,是极高的收入了。但他仍省着花,把钱留给河南的儿子与老人。一双鞋,超过200元的不买。

代驾的活儿,曹磊做了1400多单。最晚的时候,他开车回来,路上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

‌‌”天寒地冻、天上月亮亮亮的,就我一个。这滋味……难说啊‌‌“,他给自己微信起名,‌‌”冷月孤狼‌‌“。

11月19日,事发公寓西侧的公寓内,一位小朋友已经准备和家人搬离公寓。11月19日,事发公寓西侧的公寓内,一位小朋友已经准备和家人搬离公寓。

火灾加速了新建村的拆违行动,也助推了这里外来务工人口的迁徙。

整整一个白天,曹磊四处找寻可以继续落脚的地方。新建村全村都是拆除状态,一排排饭馆关闭,连有执照的足疗店都要求在一周内必须搬离。最远处,曹磊找到了六环外还远几公里的村子。

11月20日中午,新建村比往常更显喧闹,村口牌楼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进出的小型货车,装满新旧家具的三轮,在泥泞的道路上相互拥挤着,‌‌”让一让‌‌“‌‌”快点快点‌‌“,一些装修、理发、工艺店铺的商户将家具和货物拖运出店门。

11月20日,接到搬离通知后,各商家在店内外打出清仓、打折标语。11月20日,接到搬离通知后,各商家在店内外打出清仓、打折标语。

一些商铺在疯狂甩卖货品。‌‌”10元一双‌‌“的白纸片贴在各个鞋店玻璃门上,特价处理的鞋子随意铺满店内。美妆店里挤满了手提购物篮的女性,‌‌”三折‌‌“、‌‌”清仓甩卖‌‌“的字样贴满小店的角落。凡是做生意的商铺,总能看见一两位店员站在柜台前,扯着嗓子吆喝,‌‌”给个价也卖,赶紧的嘞‌‌“,声音沙哑。

24小时前,村里的男女老少还围在新康东路8号南北两侧的警戒线外,指着巷口深处,回忆起向内100米处的聚福缘公寓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此刻,人们已经顾不上前天发生的火灾,一家杂货大卖场的老板称,拆迁的通知下来了,让今天就停止营业,尽快搬走,明儿就开始拆。

四小时后,天色渐渐暗下,新建村却没能再点亮红黄蓝色的霓虹灯,沿街店面的门脸悉数被摘下,地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纸和门窗的碎玻璃,多数店铺挂牌‌‌”停业‌‌“或锁上推拉门,屋内只剩少数建材垃圾,已然人去楼空。

村子巷口东侧贴着一张告知书:西红门镇作为北京市城乡结合部改造试点镇,为了改善城乡面貌,加快推进城乡一体化进程,启动了对新建一、二、三、四村和北京市五连环投资有限公司的‌‌”工业大院‌‌“拆除腾退工作。拆除工作自11月2日起启动。

武丽的丈夫还守在ICU病房外,刘凤准备来年和爱人去南方闯荡,黄云锋打算回老家,‌‌”这场火,像是老天爷提示我,该回去了‌‌“。曹磊还在找继续落脚的地方,‌‌”回了老家能做啥,这么多年在北京,已经习惯了。‌”

聚福缘公寓的封锁线外,一个搬离的大姐,站在摞起一米高的编织袋旁,四周堆着小板凳、脸盆。还有一盆塑料假花,里面有白色的百合,橙红色的郁金香,仍保持着艳丽的颜色,没落一粒粉尘。

(文中刘凤、曹磊、黄云锋、张建强、武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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