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下厂不久就有人祭天

1958 年3 月8 日,觉得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雪花。我们集合在图书馆前一辆军用大卡车旁,等人齐了点了名,把行李往车上一扔,我们都爬上了车,缩着脖子,朝北大望了最后一眼,车开出了学校,一路上也不知道往哪里开去,说去北京玻璃厂。因为不是北京人,路标也不熟悉,管他往哪儿开呢,蹲下来闭目养神,心潮起伏,就这样上路了?学也上不了啦?家里父母还不知道呢,怎么向他们说呢?那年我刚过20 岁。最后我们到了目的地,到了北京玻璃厂的食堂里,集合在一起听训话,填了临时职工表,问起了所在地:崇文区放生池。

记得一起到玻璃厂劳动察看的都是理科系的学生,物理系和数力系的多,有二十多人。平日虽在同校同系,但不同年级不同班,也都是来后刚刚认识,大多是外地学生,北京住家的只有一人。很快我们到了宿舍,被安插在各屋零星的空床上。宿舍在幸福大街平房、排房,每间住七、八个人,工厂在广渠门内铁辘辘把,生产玻璃器皿。我被分在机器制瓶班,三班倒。从此开始了高强度的高温作业,还要比别人早来准备工具,晚走打扫清理。

一起到玻璃厂劳动的气象专业二年级学生黄茂兰是湖南人,离开学校的时候刚动了痔疮手术,从校医院出来,因而分配工作的时候算是照顾了一下,分在拉丝车间,拉制玻璃纤维,劳动强度不大,多是女工和下放干部。这个人的名字像是女人的名字,实则是位肌肉发达的矮脚虎。到厂不久天就热了,六月里在车间里已经很热了,尤其是高温车间,基本上穿背心,或赤膊。看他的三角肌、胸大肌发达得很,倒像是一个举重运动员。我们每天脏得一塌糊涂,在喷雾降温的环境下,煤烟、灰尘、汗水糊在身上,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衣服被汗渍弄得像盔甲一样,嘎嘎响,不洗澡不能回家。黄茂兰他们都很干净,不用天天洗澡,我们当时挺羡慕他们的工作。

干三班倒的活,没有一班是好受的,哪一个班也睡不够,碰上小倒班,睡不到八小时就要匆匆接班。宿舍住的不是一个工种的工人,你在这里睡觉上夜班,他在那里拉胡琴,咿咿呀呀吊嗓子。气得我只好用水将纸泡成纸浆塞在耳朵里。我们干活没有工资,只有每月15 元生活费,也就够吃饱肚子,还不敢买甲菜吃。当时和我们一起入厂的有学徒工,他们工资18 元,还有衣服等额外补助。黄茂兰家境贫寒,是靠哥哥资助上大学学习。其兄在军事单位,在反右运动中也被划为右派,从而失去了经济来源,拮据得很。我记得我们当时都是买二个馒头半个菜,再吃点咸菜之类充饥。

工厂里有保卫科,专管我们这些来劳动察看的右派。我们要每月写一次思想汇报交给科长孙友人。这个人白净的面皮,从来不给我们笑脸,见面就是训斥:好好接受工人们的监督,老老实实改造。记得到工厂已经有几个月了,天气还很热,忽然有一天通知我们这些学校来的学生右派,到一间办公室集合开会,不管上什么班的都要来。我们也不知有什么大事,面面相觑。那个管保卫的来了,一脸严肃。开场单刀直入:“现在有人死不改悔,自绝于人民。黄茂兰在广渠门外铁道上卧轨自杀身亡,你们每个人都要谈谈个人认识。”真是晴天霹雳,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棒的小伙子就成了轮子下的鬼魂?这不是放生池吗?刚来这么些日子就死了一个?我们挨个发表言论,无非是决不走自绝于人民的死路,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归人民队伍。

后来我才知道,黄在拉丝车间受到了诬陷。他不服那种贬低人格的谰言,气愤不过,再加上刚下厂时前途迷茫,而做出了无声的抗议。那是在雨天以后,一个职工的雨伞不见了。要知道,雨伞不是人人都有的,像我们这样的穷鬼,只配戴个草帽,披块油布,哪里买得起雨伞。别人说他偷了雨伞,在班后会上对他进行了人身攻击。玻璃厂往东一走就是东便门外,广渠门的铁道。黄茂兰走在铁道上,思绪万千,下了狠心卧轨自杀,身首异处。一个北大物理系的右派就这样在劳动察看的时候走上了不归路。我们还要在他死后指责他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到今天已有50 多年了,黄茂兰同学的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察到人间的变化。我们会记得他的怨恨,总有一天会彻底翻案。

以此短文记念黃茂兰同学。

2008-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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