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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派,真的反了吗?”(1/4)

——“奉旨”、“请旨”、“探旨”与“假旨”

50年后检讨文革,不难发现一“异象”——群众性“造反”一开始都要求“被造反者”承认其正当,遭拒绝,方有游行、绝食、乃至卧轨,最后列队进京,请求“圣旨恩准”。如此“造反”,与汉语本义相去甚远,确实“史无前例”。或如毛泽东所问:“造反派,真的反了吗?”[1]

李逊嘱我为其新著作序,我即从此处说起。[2]

奉旨造反的开始

曾获毛泽东高度评价的“上海工总司”,是从“奉旨造反”开始。

王洪文现已去世,人们只记得他是“上海工总司”发起人,文革后下狱,罪名为“造反起家”。查1966年6月12日王洪文第一份大字报,即文革“起家”第一步,是批判厂党委不抓阶级斗争,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群众意见当耳边风。可见他并不是“造反”,而是“紧跟”1962年以后毛泽东突然拔高“阶级斗争”,切合王当年本身是保卫科干部这一红色身份。“工总司”另一领袖王秀珍也是以同一罪名“造反起家”下狱,但她参加文革时的身份并不是工人,属干部编制,是“技术员”、“劳动模范”,与王洪文类似,政治身份很“红”。查1966年王秀珍第一份大字报,也与王洪文类似,只是更具体:“厂党委对资方人员阶级斗争抓得不力”。他们都不是“造反起家”,而是与基层官员以及此后进驻的工作队“比左”——比后者更“积极”,在政治光谱上属更“左”一列。只是这样的“更左”不为基层党委、工作组“承认”,在单位内受压制,却受到毛泽东在北京不断接见红卫兵的激励,才一步步走向社会,成立跨厂、跨行业群众组织——“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

成立这一组织之创议,也不是来自毛泽东激赏的“工人阶级伟大首创”,而是来自复旦大学“炮司”学生,以及南下串联的北京大学生包炮等人的提议。后者向工人披露“小道”消息:“造反”乃“圣上”旨意,是毛氏“文革”突破刘氏“四清”的新方向,这才消除这批人在那一年代必然会发生的安全疑虑。当包炮提出可组建“跨厂”、“跨行业”的“造反”组织时,在场者又有犹豫,担心这“造反”二字会被人揪住,质问“你们造谁的反”?此时黄金海提议:在“造反”这一名词前加“革命”二字,才让众人放心。王洪文再附议,加一个“总”字,即“工总司”这一简称之由来。

40年后,曾任王洪文理论辅导员并因此下狱六年的萧木先生反思文革,曾这样回访黄金海:

萧问:为何要在“造反”这一名称前要冠以“革命”二字,不知道这是语病吗?

黄答:“只提‘造反’,会把许多人吓退的,加上‘革命’二字好得多。要知道在当时,‘革命’是很吃香的呀。”[3]

萧木是从汉语本义发问,此前“革命”已属“造反”,再加“革命”,岂非“造反”之“造反”?黄金海答问,是回到60年代历史氛围,“造反”是“吃香”,“革命”是保险,既要趋时,又要避祸,这是那一年代“政治正确”的时尚。[4]王洪文被推举为这一组织的“总司令”,也不在于他有多少领袖魅力,而在于他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保卫科干部,当时能将这三重“革命符号”集于一身者,无出其右。连王的一口“京腔”而非“沪语”,在那一年代的上海工人日常生活中本为弱项,但在此时也翻为强项:那一年代“突出政治”,来自北京的“政治正确”占据制高点,外省口音即使在当地,一登台即呈“短板”,知难而退。张春桥此后赴安亭谈判,凭他多年官场历练,肯定能看出王氏“京腔”字正腔圆,要比其它工人更能代表“工人阶级”,而正面谈判对手潘国平操一口上海腔普通话,虽能言善辩,却改不了底层工人之俚俗草莽,有待“提高”。此后张有意抬王抑潘,将前者培养为“工人阶级先进代表”,这才有王洪文后来居上,被毛泽东火速培养为接班人,却又始乱终弃的故事。

吓退与吃香

毛泽东在文革后期批《水浒》,说“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语义含混,不知所指。如果也包含对文革造反队伍的怨恨,那也怨不得别人,这正是他手创17年专制统治形成的社会化恶果。确实是“领袖不好”,才形成黄金海所言的普遍心理——“吓退”与“吃香”,既有消极恐惧,更有积极趋奉。如此“造反”,“这支队伍”在“上山”之前即已“招安”,此后“打方腊”,势所必然。由此才发生本文开头所述那一“异象”——汉民族素有两千年“造反”传统,却从未见“造反者”先请求“被造反者”“批准”,如此“造反”与汉语本义相距甚远,甚至相反,却在1966年下半年堂而皇之发生了。

11月8日“工总司”筹备成立,首先要求市长曹荻秋到会,“承认”他们为“革命组织”。后者很快看出其软肋,即向市属各机关严令“三不”:“不参加,不承认,不支持”,并称这些工人是“社会渣滓”。“三不”令下,众人惶恐,即有动摇与逃散。[5]此时,那个北京大学生包炮向工人作第二次鼓动:一不做二不休,赴京请愿,“请毛主席批准”,请得“大旨”压“小旨”,才能避免“秋后算账”。

1966年11月10日凌晨,“工总司”万人队伍冲向火车站,一千多人强行登车北上。他们之所以看中这列编号626次的列车,是因为它的终点站是北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地方”。“奉旨造反”不获“承认”,一跃为“请旨造反”,震惊中外的安亭事件,就是在这样的“造反”逻辑中发生的。

这是一群向地方政府说“不”,却向皇恩屈膝称“诺”的“请旨者”,他们困顿在那个四级小站,凄风苦雨,饥寒交迫,理应同情。张春桥奉令去谈判,站在卡车上推开雨伞,忍受风雨以及工人的叫骂,亦属难得。但是,安亭工人的这一“先进觉悟”并没有超过1905年1月9日的彼得堡工人,后者也是举着沙皇圣像——称其为“小爸爸”,走向皇宫请愿。安亭道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与六十年前彼得堡“小爸爸”可谓同义反复。即使与中国本土工运比,安亭工人也落于历史起点之后:1923年“二七”工人大罢工,铁路工人林祥谦尚敢提出“为自由而战,为人权而战!”此后四十三年,在毛泽东手创体制下,黄金海、王洪文不敢言“自由”、“人权”,只能在“造反”之前冠以“革命”二字,即使再加一个“总”字,那也与“造反”本意相去甚远,历史倒退了多少年?

另一被毛泽东激赏的文革标志性事件,所谓上海市委写作班“造反”,更是一场被夸大的神话。这些人在党政机关中生活多年,正统奴性比王洪文、黄金海们深厚,如果说工人是从“奉旨造反”走向“请旨造反”,这些人则是“探旨造反”,一步三探,探得“圣旨”方“造反”。

写作班缘起复旦历史系几位中、青年左翼教师,初名“罗思鼎”,似有古意,其实是谐音“螺丝钉”,也是在“紧跟”当年之“吃香”。1964年中共华东局、上海市委将其纳入麾下,拨“丁香花园”供其内部办公,对外署名“丁学雷”。“丁”即丁香花园,前清大臣李鸿章家族秘蓄小妾之私园;“学雷”,即当时的红色时尚“学习雷锋好榜样”。“丁香花园学雷锋”,岂非滑稽?而当时的授、受双方却浑然不知。“为革命而写历史”,本身即生活在历史的嘲讽中。

1965年毛泽东在上海私下策动文革,朱永嘉以史家身份为姚文元提供批吴晗《海瑞罢官》明史数据,自第八稿起,直接参与此文修改。1965年11月上旬,两人参加有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丕显、市长曹荻秋、文教书记张春桥等参与的定稿会议。文革“造反”后,这一班人对内改称写作组,学科从史学扩及文学、哲学乃至自然科学,成上海地区舆论总管,听命于张春桥、姚文元。文革十年上海之所以不成立宣传部,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个班子已行使宣传部职能,学科“齐全”,足够使用。林彪事件后,这个班子为毛泽东提供专项服务,注释古籍大字本,密印专送。个别人从事与学者形象不相称的特殊任务:在不服张、姚文革新秩序的中学生里安插卧底,密写情报,则又超过了宣传部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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