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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院

一九五八年得胜堡成立人民公社,农户的牲口都集中起来饲养,这就诞生了两个名词:圈牲口之地叫饲养院,喂养牲口之人叫饲养员。

饲养员就住在饲养院里,负责圈牛、拴马、铲圈、垫圈、打扫槽子、接羔、饮牲口。常言说:马无夜草不肥,半夜里必须起来喂草料,第二天要干重活或者出远门还需要加点精料;有时要从井里担水给牲口洗刷身上的泥,有了病还要拉到公社兽医站看病。

得胜堡的饲养院是四合头的独院,院门宽大,能进出胶轱辘大车。七间正房除了饲养员占用三间外,其余四间做库房用。两间放小麦、玉米、糜子的籽种,两间放生产队的镂、犁、耙等东西。东厢房是碾房和磨房。西头一溜便是棚圈,牛、马、驴、骡都拴在这里。

得胜堡的饲养员都是政治觉悟高、苦大仇深,有责任心的贫下中农,地富和他们的子女是没资格担任的。饲养院养着十来头大牲口,送粪,交公粮、给队上拉炭、社员的红白喜事都用得着。所以,饲养员的责任心影响着一个队的兴衰。

那时的饲养院没有电,照明都点煤油灯,晚上给牲畜添草料,只能手提个马灯,这在当时已经是最先进的照明工具了。

大牲口能吃,饲养员隔两天就要铡草。把麦秸铡成寸把长,碎碎的,牲口好吃。铡好的草料堆放在饲养员住房的地上,有益清洁卫生。铡草很有趣,两个饲养员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条腿的膝盖上系着膝垫。另一个站着扶着铡刀把。一声“开始哇!”坐着的人用双手把麦秸墩齐往铡口里送,拴着膝垫的膝盖也向前顶着。一送一铡,很有节奏,非常协调。“嚓啦嚓啦”“嚓啦嚓啦”的响声很动听,象一首美妙的音乐。

我曾经试过,感觉铡草用力不能太猛,要稳住劲儿按。太猛了,力容易用脱,下一铡就软了。这一硬一软的,铡不透,草就长短不齐,牲口不好好吃,下面扶草的人也有危险。只有品住劲,心情放松,才能越铡越顺畅。

得胜堡的牲口槽,一个是青石凿的,一个是用厚厚的木板钉成的。牲口吃草料时,立在槽外边,缰绳栓在槽边的横杆上。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立着几根木桩,吃饱料的牲口就拴在那儿。牛或卧或站倒嚼,马和骡子一天总要长叫几声,翻来覆去地打几个滚儿。

牲口棚旁边还有麦秸垛,堆积如山,那是留到冬春喂牲口的。

那时,得胜堡的社员们下午收工后,都要赶到饲养院,等队长一个一个给记工分,然后盖上手戳,一天的劳动便结束了。

到年底下来,召开社员大会,公布各自挣的工分。挣工分多的社员,到年底也许能分上几十块钱,最多的能分100块钱。挣工分少的社员不但分不上红,有的还倒欠队里的钱。

饲养员的工分高,和生产队的羊倌差不多。一年400个工分,一年只记一次,而其他社员则是天天记工分。

得胜堡的庄户人,一天三顿饭有两顿是稀粥煮山药。除了八月十五、过年能吃上两顿白面外,一年四季见不上腥荤。那时得胜堡没电,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一到冬天,天短夜长,喝完稀粥的社员们就都聚到了饲养院,饲养员的房里点的是手提马灯,比较明亮,人们边抽烟边拉呱。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常理短,说说笑笑,有时还能吃上饲养员焖的一锅碎山药。

饲养院是公众场所,上饲养员的炕不用脱鞋,因此,饲养员的席子一年要换好几茬。饲养员一般不叠盖窝,天亮往起一卷,晚上摊开就睡。满地是柴草圪节,墙壁被烟熏得漆黑。炕倒是热乎乎的,大伙想躺就躺,想卧就卧,自由地打发着漫长的冬夜。人们形容不干净的人家常说,看那人家邋遢得,就像饲养院。

遇着雨雪天气,大白天,饲养院也是村民休闲的好去处。人们往往漫无边际地乱喷,云苫雾罩、道听途说,正经话不多。经常因为开玩笑、戏耍,而剑拔弩张、撸袖子挥拳。如果不及时劝阻,就会大打出手。

女人们都知道男人的秘密所在,到了晌午吃饭时,便会打发孩子去叫:“快去饲养院喊你爹吃饭,就知道耍哩。”孩子一喊,在饲养院玩的人才知道已到晌午,便慌忙起身回家吃饭。

儿时,我经常从家里偷偷拿上两颗山药,一溜烟就跑到了饲养室。往锅底下的火灰里一埋,一边烤火,一边听两个爷爷辈的饲养员讲他们那些酸溜溜的陈芝麻烂故事。讲到最酸处,两个坏爷爷会色迷迷地嬉笑着,并互相埋怨对方不应该在小娃面前讲那些发酸的事。这也许是那个年代的毛孩子,接受到的最早的性启蒙教育。

饲养院也是改善生活的地方。有时队里的牲口病死了,肢解后就在饲养院的出勺大锅里炖。有一次,上午是忆苦,下午是思甜,社员们听说吃肉,都急着赶来了。在那个年代,吃一顿肉顶如过一个年。队长手握一个大勺子,社员每人手里都端着碗、小盆,不管什么器具,队长每人一勺头。

大集体时,社员生活困难,连烧的柴禾都没有。买上一盒战斗烟,去队长那里开个条子,套起队里的毛驴车,满满装一车柴禾回家。春天到了,社员的口粮吃得断顿了,有的社员便找队长批条子,可救济几十斤豆饼。社员拿着队长批的条子就像手捧着圣旨,去找饲养员,肩扛着豆饼,心里乐开了花。

饲养院里的闲谝,有时也能酿成大祸。文革时有人议论,毛主席晚上和江青做那事不?有人说,伟大领袖也是男人,也长着鸡巴,那东西不可能闲置。于是被人举报,所言者被批斗,被打得鼻青脸肿。

1966年的一个冬夜,村民照旧去饲养院里熬夜。那天炉火呼呼地燃烧,门被草帘遮挡的很严实,家里腐草的气味很难闻。但村里人不在乎,仍围着大火炉,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谝。那天,一个年轻人看着老人们美滋滋地抽烟,也想来一口,就向饲养员张大爷要烟。张大爷一边说:“毛孩子,嫩的一掐一把水,还学这赖毛病?”他尽管这样说,但还是一边伸着腰,把烟口袋拿出来,又随手打开毛语录,从上面撕下一条条递给了他。

结果可想而知,张老汉不但因此被免去了饲养员的职务,还被送到公社“群专”关了半年。

从此,饲养院冷落了,没人再敢去了。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分田单干,渐渐地,饲养院墙倒屋塌,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衰败的景象。现在就连得胜堡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堡子里还曾经有过一个饲养院,及那些令人牵肠挂肚的故事。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得胜堡,站在饲养院的颓垣残墙前既失落又怅惘,饲养院就是一个遥远的梦了。想起数十年前这里发生过的故事,感到无比心痛。得胜堡早已物是人非,多少男女老少,来的从容、去的匆匆,已经成为古人。悲欢离合不再,喜怒哀乐不再。一切都时过境迁、沉寂于厚厚的历史尘埃中。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发黄的碎片,仍传递着良知与道德的回音,促我深思,使我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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