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所认识的一个闲逛者

去年春天在浙江的莫干山,我第一次见到赋格这个人。那是一次集体旅行,赋格来得晚一天,当时一群人正在客厅喝茶,一个戴帽子、背着旅行包的人走了进来,一抬头已经站在那里了,一点声音没有。穿堂风都比他动静大。赋格太安静了,走在人群里像个影子,可有可无。我听说他是个旅行作家,满世界跑,长年累月不回国,是个真正的游荡者。我心想,这一听就是好生活,肯定得很有本事才行,因此我对他格外留意。那段时间我刚好辞职了,想开展一段新生活。在一种毫无新意的文青式的逃离情绪中,我决定离开北京,决定去新的地方,甚至也决定过一段所谓的‌‌“在路上‌‌”的生活。我跟一群人在南方开车走了一个星期,去了几个省份,觉得人还是太多,接着脱离队伍,去了崇明岛的农场,不过只呆了一个星期我就放弃了。前后折腾了快一个月,回了北京一躺下,我反而觉得格外舒服。我应该是把这些行走的经历讲给了赋格。他嘴里喊着一点点酒,边听边点头,最后说,挺好的。

在莫干山好像呆了三天,其他时间我们就没怎么说话了。我现在只记得那时他的手机是一台很旧的苹果,4,屏幕上半部还是碎的,残忍地暴露着芯片。他觉得一样用。他从来没买过充电宝,好像那玩意是个昂贵的高级货。后来我知道,为了省钱,他过得比较俭省。


有人省钱只是因为习惯了抠门,有人省钱是真赚不到钱,赋格省钱和这两种都不太一样。刚过九零年不久,他是学物理的,大学毕业去了美国,做IT程序员。那几年因为一些事情,他的不少同学都带着失望出国了。在美国他的收入不低,开始了越来越稳定的生活。不过我估计他也不是那种怀有什么美国梦的人,对于在美国扎根下来不抱什么热情,也许就是因为无聊,过了2000年,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又回国了。他换了几个媒体工作,起初应该是很新鲜的,那时候媒体也正繁荣,他报社和杂志都干过,后来渐渐觉得工作乏味,不管换到哪里上班,和人打交道都是麻烦。媒体这个行业满是自矜之辈,人们热衷于互相看不上,你很难想象赋格这样的人也在这儿工作了十多年。前年他终于辞职了,开始作为自由撰稿人在全世界游荡的,写着他最乐意写的旅行文学。自然不愁稿约,但他能不接就不接。为此他才过得俭省——将支出降到尽量低,这样就能换取最低的写稿量。

莫干山分别以后,他又开始了新的游荡生活。我回了北京,嘴上一直说着也要逃离了,和朋友喝酒时我总是一只手在地图上划动着,似乎真的随时要走。对新生活的畅想进行了足足五个月,我也的确出门走了几次,都是典型的‌‌“到此一游‌‌”,几天就回了北京。夏天快过去时,我眼看着积蓄花没了,交房租成问题了。

跟赋格再见面时已经是冬天,那时我已经在一家杂志社又上班了。他仍是个旅行作家,我又成了媒体记者。我们几个朋友去了一趟意大利,是在罗马赋格跟我们碰头的。他算是我们的导游。那是我第一次去欧洲,看见什么都是激动的,赋格不厌其烦,跟半个本地人似的向我解答各种疑问。他喜欢意大利,每年都去呆几个月,许多城市都呆过不止一次,不过一路上他仍然很有热情。有一天我们吃到一家分量很足的海鲜面,赋格从头到尾都在感叹好吃,我坐在他一侧,见他围住了那碗面,吃得小心翼翼,充满虔诚意味。似乎他一个人很少吃饱似的。又有一天黄昏,我们过一个收费站,弄不清楚怎么缴费,赋格跑去问人。问完跑回来,飘飘荡荡地,像是被风吹回来的。

我们去了十几个城市,每天在路上开车,到了新的城市住下来,在夜色里开始喝酒。我自然地又聊起工作,好像半年前所谓的逃离计划根本没发生过。

‌‌“挺好的。‌‌”赋格仍然习惯说这几个字。似乎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诞节前,赋格跟我们在佛罗伦萨分别了。我们跟他摆摆手,看他拖着一个小箱子去坐火车了。接着,其他人一起回了罗马,接着再飞回北京,接着继续工作,接着继续畅想,接着决定逃离眼前的生活。

又过了半年。今年六月,一次自驾旅游,我又和赋格同行了。他刚结束一趟美国的旅行,刚回国就来了北京。一样是拎着包,他悄无声息地出现,进门就把包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很小心,好像他的整个家当都在里面。我们从北京出发,南下开到重庆,走了三峡,到了武汉再往北开,前后差不多四十天。

旅行时人天天在一起呆着,最容易产生麻烦,赋格不会。我就没记得他提过什么要求——除了车上的音乐——他受不了流行歌曲,只听古典乐。其他人干脆也跟着听,并让他介绍我们入门。从巴赫讲起,他以那种午夜电台节目的声调饱含耐心地跟我们讲了一路。晚上到了酒店,大家仍然喝酒聊天。有那么几天赋格突然摆手不喝,有点凝重地说要回房间写稿。其他人劝他先喝一杯,他就拿起了酒杯,动作很慢地坐下来,屁股轻轻点在椅子上,似坐非坐,好像并不放弃,好像随时要起身回去,好像他根本等不及了。喝的是葡萄酒,他捏着杯脚,像捏了一个重物。

我常常想到我和赋格的差别。几乎绝大部分的我和他都是不一样的:我对世界汲汲地摄取着,见到什么都凑上去生怕错过;他正相反,他小心地绕着世界走。顾城的诗句恰当地指出了我和他的差别:‌‌“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我自以为厌弃人群却又一次次忍不住往里挤。我害怕世界上没有我。我认识的赋格不太一样——这世上要是真有人恨不得把自己全藏起来才高兴,那么我见过的只有赋格。他逃犯一样地逃开了。

夏日的六月,西南的山路上高高低低,我们穿行其中,跟车上的古典乐一样高高低低地走。一路上雨下个不停,那段时间世界好像很远,偶尔听到远远的一些坏消息,赋格少有地惆怅了起来。有天晚上,他回忆着他读大学那几年的事情,快三十年了,那段时间,他在学校宿舍里一遍一遍地听着巴赫的《Passacaglia and fugue》,那个夏天学校里非常喧闹,同学们聚在一起往校外走。毕业那天,他走到学校的亭子里,把书包沉进湖水,接着也走出学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时候就打算一个人游荡了。

七月,到了山东,赋格拖了箱子,回头摆摆手在临沂火车站上车走了。古典乐节目终止了。我们调转车头。少了他以后我反而觉得车子更重了。我们其他人又回了北京,我们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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