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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中的文革叙事(2/5)

“入侵”和“被占领”

影片中出现1966 年那些文革的场面,比人们想像得要晚。1978 年12 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对于文革重新作出评价,还要等到人们写出剧本、再加上一个拍摄周期,这就到了1980 年。

《巴山夜雨》(1980)肯定是最早涉及1966 年文革场面的电影之一。故事发生的年代已经是七十年代,在一艘从重庆沿江而下的轮船上,现行反革命分子诗人秋石被押送往某地,与他同舱的还有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为抵债被迫出嫁的女孩、中学女老师、儿子武斗致死的河南大娘等人。终于,年轻人有机会与被押送者单独说话,向他道出“那年我曾经抄过你们的家。”于是秋石陷入回忆之中。随着打碎玻璃的声音先出现,镜头闪回,诗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一把木棍狠狠砸在书桌玻璃板上,玻璃板被击碎。在书桌的右上角,站着一尊维纳斯石膏像,木棒接着打在它上面,石膏像应声碎裂,碎片洒落一地。石膏碎片与丢弃在地上的书籍混合在一起,有人匆匆在它们上面走来走去,毫无知觉地践踏着地面上的书籍。光线晦暗,一些有力晃动着的骼臂,红袖章闪来闪去,看不见人脸。又有人拿起一本书翻开,用力撕去其中几页。接著书架倒塌,书架上的书籍朝着观众倒落下来。诗人在自己家看到了这一切,气愤无奈的表情。跟随他的视线,玻璃板被打碎的书桌抽屉被打开,一摞诗稿赫然暴露。年轻人的转过来身来的面孔,诗稿躺在抽屉里,他发现了它们。

不妨做一个这样的假设:若干年之后,有关文革的书面资料不幸全部消失,人们只能从这些电影画面上来理解文革,那么从中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最有可能的是—

—这是一场“入侵者的入侵行为”。一些带着“红袖章”的人们如同“天兵天将”,一觉醒来之后来到了这个地方,冲进别人的家里随意翻腾,砸碎和拿走东西,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制止他们。在整个行为发生的过程中,房屋主人与“入侵者”互相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他们语言不通,是完全不同的人类。

同样,在《带手铐的旅客》(1980,反特类型片)中,进入文革也是“咣当”一声,一只镜框被扔到了地上,镜框中的照片几位是在解放战争中的年轻战士,头上带着杨柳树叶做的伪装。接下来镜头才摇向在屋里转来转去的人们,他们工人模样,带着“红色造反派”袖章,于房间的各个角落四处搜寻,翻开一本杂志,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匿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期间也是没有对话,“入侵军”身体的语言就是他们的言语。

当然,入侵者的权威首先是在大街上建立起来的。在大街上,这支军队是无限喧闹的,当他们突然出现时,外表上非常突出,与众不同:旧军装和军帽、腰扎皮带、肩戴臂章、脚穿胶底鞋,一般至少是一个小分队,学生与工人不等,行色匆匆,神情严肃,在批斗会上则近乎残忍。在高音喇叭、宣传卡车的配合下,他们大声喊叫,七嘴八舌传达的是仿佛同一个意思,无法将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区别开来。即使有某个声音盖过了其他人,语气十分紧迫,那一般是经过喇叭的扩音,并不出现具体的人脸,比如:“(女高音)紧急呼吁,紧急呼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我们是洛西市红色造反兵团,昨天12 点45 分,受到了一群暴徒的袭击……”此后声音的被大街上人头攒动的喧闹所淹没,画面上是一辆满载着工人的卡车经过,人人头戴柳条帽,卡车上大幅写着标语“文功武卫”。(《带手铐的旅客》)如果仅仅是喊叫并不能称之为语言,那么,这些人基本上是不会和不能说话的。而被置于这种喊叫的威胁之下的人们,则更加不能开口。

后人也许要问,这些“入侵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原先躲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们?他们手中的武器(以及所操弄的语言逻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得而知。“文革爆发”了,就像“战争爆发”了或者“鬼子来了”一样。文革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断裂而出现的,文革之前的社会及生活与文革开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缝。

《元帅之死》(1980)是一部反映上层领导人物在文革中不幸遭遇的影片,某种断裂显得越发尖锐。影片开始部分有两个在“胡子伯伯”关怀下长大的年轻人在相爱,当他们暂时分开时,年轻人沉浸在无限幸福的回忆之中,他深情地自言自语:“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来接你。”画面是一大群在阳光下飞翔的鸟儿,它们自由自在,像鱼群一样在光亮之中激情地涌动翻滚。接下来“不由分说”是这样一组有关文革的镜头,其间没有丝毫过渡。

镜头之一:两扇被砸碎的窗户,那上面有不规则的大窟窿。在破碎的窗户旁边,有人从楼上往下拉大幅标语“造反有理”。

镜头之二:几个人将绳子套在一只大石狮子上面,企图要把它拽倒。

镜头之三:地上一堆燃烧的火,有东西正在葬身火苗。火堆旁边一些人在围观。

镜头之四:石狮子被拖倒在地。

镜头之五:大字报栏上新刷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这条标语的左侧,有人在看花花绿绿的大字报。

这些纷至沓来的画面没有现场的原声,唯一的声源是高音喇叭里传来的“拿起笔,做刀枪”那首歌。

比较起来,反映下层人们生活的影片《如意》(1982)中文革开始的处理,则稍有不同,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比较别致。李仁堂(他几乎囊括了这个时期的所有重要影片的主角,2002 年去世)于其中扮演了一个学校的清洁工,还是个劳模。当他与前清格格结婚的要求被忽视和冷落,影片中出现了长长一组主要是空镜头,表达了不同凡响的时期的降临。

镜头之一:雪地中的院落。

镜头之二:蓝黑色乌云的天空。

镜头之三:白塔和长满杂草的旧城墻。

镜头之四:李仁堂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若有所思。清脆鸟叫的声音。

镜头之五:空无一人的校园。

镜头之六:空寂无人的教堂正面。

镜头之七:挂在树上的学校的大钟,无人问津。

镜头之八:琉璃瓦建筑上的一只只辟邪。雷声、风吹铜铃发出声响。

镜头之九:宫灯状的老式路灯。空无一人的教堂内部。

镜头之十:风吹动树叶、树枝,它们在风中摇晃。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镜头之十一:远处是白塔,近处的旧城墻上,几只鸽子在觅食。一只野猫穿过,发出嗖嗖的声音。(镜头移动)一只院落中晒在外面的床单、衣服在风中飘荡。雷声越来越紧。

镜头之十二:雨打在外墻上。(镜头摇近)学校大门迎面的照壁上,红颜色书写的标语“红色恐怖万岁”,它也已经被雨冲刷过。

至此,关于文革爆发的一段叙事结束。这个过程从头到尾,除了一些代表不安的自然声响,没有一点人声,安静得让人蹊跷,让人觉得要出事了。应该说它们都是主观镜头,是从李仁堂扮演的老清洁工的眼睛看过去和留下记忆的世界,它们体现了这位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的迷惑不解和拒绝,他的落寞、惆怅与痛惜。那些没有声音的画面,隔开了他与这个社会,隔开了他与周围的冲突纷争。从此之后,对他来说以及对别人来说是一样,这个世界分为两半,他本人及与他熟悉的一些人们在这一半,而另一半在他的视野之外,是令他十分为难和感到疏异的。不管情愿与否,新划分的世界秩序由另外一半的人们所颁发和建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给人印象深刻的《小街》(1981),可以说是一部描写“被占领地区”生活的影片。由郭凯敏扮演的汽车修理工夏于无所事事的闲逛当中,倚着一扇半闭的木门,未料竟把门打开,人也就势摔倒。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惊恐未定的面孔(张瑜扮演),“他”手上的鸡蛋全被打碎。显然对于“他”来说,在自家门口,已经见到过不同的“闯入者”。“他”一边往后退缩,一边语气急切地对来者说“快走吧,我妈妈生病,她怕见生人。我求你快走吧。”夏答应一定要陪“他”鸡蛋,离开时一肚子困惑:“为什么这样害怕?”

一个星期后夏外出试车回来,带上20 只鸡蛋前往赔偿时,看见“他”提个篮子在附近一个院子里为妈妈采草药。两个年轻人隔着铁栅栏尝试交流,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仿佛处于两重天地当中,更加突出“他”的生活是不自由的和被管制的。突然,恐怖的音乐声起,远处过来两个戴袖章的人,“他”像飞燕一样迅速翻过栅栏,逃命一样飞奔,夏在后面紧跟,接着得知“他”的“妈妈是音乐学院教授,现在成了黑帮分子,上医院都得写申请,还有人押送。”

夏决定帮助“他”。他们一同开车去郊区采药,只是在暂时离开了这座“被入侵”的城市的时候,这对年轻人才舒心痛快,绽开欢快的笑容。他们做着儿时的游戏,将山芋切成高脚小酒杯,两人一起比赛翻跟头,结果翻到河里,暴露了“他”原来是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在大街上是被强行剪掉的,手持剪刀的红卫兵不容分说地剪掉了她的秀发,并蛮横地将她推倒在地,她只有无力地哭泣。夏下决心帮她找到一只辫子,还她女儿装束。结果是偷了一个样板戏的头套,遭到毒打,有人用皮带抽中他的眼睛,继而用脚践踏,夏的眼睛严重受损,渐渐双目失明。影片中的那些小巷几乎都是空无一人的。只有大小不一的标语,表明这是一个有人出没其中但被占领的城市。

如果说这是一个“被驱逐”的人们的生活,那么《小巷名流》(1985)则是一个“被劫持”的人们的故事。这条小巷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传说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井边当楼卖酒。如今的“名流”,除了这二位的后代司马寿仙与卓春玉,还有一位贩夫走卒之辈牛三。他们三人走到一起,是因为一同进学习班“同学”一场。当学习班的其他成员或者因为“被宽大回家”、或者“升级进了班房”或者“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了上帝”,他们三人被编为一个小组,继续“隔离”接受审查,不得回家。

司马寿仙是开花圈店的,他店里的花圈挽联一概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他检讨自己的“活思想”是:“心里总想着‘文功武卫’,多卖几个花圈”;卓女士曾经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如今开了一家旧衣服店,因不从造反司令的求婚,不得过关;牛三则因为酗酒宰狗,扰乱社会秩序。

卓女士被逼交代她与多少男人发生关系,“他们的政治面貌如何”,她一度想不开欲自杀,幸得其他二位相救相劝。司马想出的主意是不管多少先承认下来,于是胡编乱造,将县革委会副主任也算了进去。副主任查问下来,造反司令被撤职,三人得救。这部影片带有喜剧和戏谑的意思,但是戏谑的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个人所采取的态度上,而非环境中的严酷。

影片交代文革是从武斗队伍在街上示威游行开始,十分触目。走在前面是队列整齐的“步兵”,后面是三轮卡车上的“机械部队”,人们持枪(自动步枪)戴帽(柳条帽),斜挎子弹带,卡车边上站着两位的舞着手枪,前后共同一致呼喊的口号是:“还我战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故事的结局是卓女士的女儿进了样板戏团,但是当天就被“他们”强奸了。“他们”是这批电影中经常见到的一个词,只要称对方为“他们”,便不需要追问到底是谁干下的事情,仿佛对方是许多个体附在一起的妖魔整体。

用“伤痕电影”来称呼此类作品,并不是十分准确。“伤痕”涉及在“内心”或者“精神上”留下来的踪迹,涉及内心发生的变化、变动,是因为前面有了什么事情,内心获得了什么样的可怕经验,继而据此又做出什么。

比如拍摄于1994 年的俄罗斯电影《毒太阳》(又译《烈日灼身》),讲述了一个旧俄贵族青年如何一步步将灵魂抵押给魔鬼的故事。当新政权、新秩序建立,他唯一的出路是离开祖国和心爱的姑娘,去巴黎以钢琴师为掩护出卖流亡在外的本阶级成员,为此内心陷入彻底黑暗。若干年后他精心炮制了一个报复计划,借30 年代大清洗,他将送他踏上魔鬼道路的红军将领诬陷进了牢房,而全然不顾此举如何波及他的无辜家庭,主妇正是当年他深爱的姑娘,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她们同时受株连咣当入狱。在“了结”旧日恩怨之后,这个人也因此丧失了生活的意义,割腕自杀。他灵魂的道路上一度降临的黑暗,使得他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再比如八十年代初在中国上演的匈牙利影片《靡菲斯特》,讲述的是三十年代德国一位著名话剧演员因为不甘寂寞,一步步陷入与纳粹的合作的泥潭,这其中他并非没有意识,但是他的野心及虚荣心使得他无法停止下来,这是一个灵魂无法拒绝诱惑因而受囚禁的故事。

但是我们在这个单元里谈论的中国电影,并不是内心劫难的故事,它们主要表现的是人们在被占领情况下的屈辱,在被剥夺情况下的幽怨和怨愤。观众见到更多的是占领军如何为所欲为,如何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名义,将人们加以隔离和监禁,将无辜的人们置于他们无处不在的威胁之下。

但是所有这些问题却没有得到恰当呈现:所有那些受害者否一定都是从一开始的不合作者?他们是否也曾经一同分享过那种仿佛从天而降的异族语言?是否也有过那么一刻想要参加“他们”的组织?受害的人们此前是否也认识那些迫害者?与他们一同吃过饭、打过招呼?在世界没有像现在这样划分之前,是否也有过一些另外的划分,而那同样是不公正的?甚至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受害者当中的一员,最终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成了迫害者?或者反过来,迫害者成了受害者?因为毕竟不是外来民族的“入侵”行为,而是从身边的事情、身边的人们开始的。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稍前的那些影片(1977-1979),不管怎么说,是提供了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某种理解的,哪怕理解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观看这批影片,总体来说仿佛事情都在自己之外发生,是“他人的战争”、“他人的罪行”、“他人的恶”,是黑格尔说的“纯粹的恶”,在这种恶面前,所有智性的活动一概休止。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的革命,因而成为完全不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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