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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的阅读姿势

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

易牙是春秋时期齐国人。因为齐桓公说了句:“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易牙把自己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纯粹从历史的角度出发,《狂人日记》无疑有了一个明显的硬伤。然而,这毕竟是“狂人”的日记,这样的错漏于是被后人解释为“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是鲁迅刻意为之。

鲁迅将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偏偏与历史上著名的昏君、暴君桀纣混淆,仅仅为了表现“狂人”之“狂”吗?

略一深读中国历史,你会发现,《狂人日记》中满篇都是“吃人”字样,其实并非文学象征性的语言。“吃人”的不仅仅是礼教,中国的历史实实在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吃人法”。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

“想肉”,就是以人肉为美食,越吃越想吃的意思。兵荒马乱、以人为粮。这是我们的历史上关于“吃人”的最可怕的记录,偏偏这种记录屡见不鲜。

秦赵长平之战时,被围赵军断粮之下,彼此残杀,吃掉自己的同袍,最后降卒四十万皆被坑杀;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军队以年轻女子为粮;南北朝北魏军队“掠人而食”;隋末之际军阀朱粲“军中乏食,乃教士卒烹妇人、婴儿啖之”;唐末黄巢起义,义军把关东百姓捉来当粮食;北宋靖康之难后,金狄乱华,人肉的价格竟然比猪狗还贱;元末也有军队食人,“以小儿为上”的记载……

所以,中国人历来惧怕动乱和战争年代。这样的时候,人贱于犬豕,人不能为人,只能被称作“两脚羊”,任人宰割。

只是,和平安定的日子里,我们就不用“吃人”了吗?其实,在社会平稳时期,“人相食”的记载依旧不绝如缕,甚至在那些帝王被歌颂得英明神武,其治下被称作“盛世”的时代。

关于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治世——文景之治,有这样一个非常著名的描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国家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放到腐败了都吃不完。然而,文景之治后,汉武帝登上皇位第三年,《汉书》便有“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的记载。于是,在今天仍被许多人推崇备至的“汉武盛世”里,我们看到了比汉代任何一个皇帝治下都更频繁的“人相食”的记录:“关东郡国十余饥,人相食”;“山东被河灾,及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

而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帝制时代的“盛世”——康乾盛世,更是一个饥饿的“盛世”:康熙初年,即有“山东大饥,人相食”的记载。而在《清史稿》中,康熙十八年、三十七年、四十二年、五十四年,雍正八年,乾隆五十年、五十一年……皆有“人相食”三个字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出现。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是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句子。读完中国的历史,你会觉得他写得太含蓄。中国的历史,从来不是用“吃人”来隐喻什么,也不需要隐藏在字里行间,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写着“人相食”。

当然,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鲁迅会将英明神武的春秋霸主齐桓公与夏桀、商纣之流混为一谈了。这并非“狂人”的“狂”和“乱”。在一部“人相食”不绝如缕的历史中,齐桓公与桀纣的本质又有何异?

所幸,时代变了,欣逢这五千年未遇的盛世。

其实,就在我们的父辈身上,对于饥饿,都还有极为深刻的烙印。但今天的中国人,终于被养活、喂饱了,这大概是上下五千年第一次呢。于是,他们彬彬有礼地将鲁迅请出了中学课本。长久饥饿终于吃饱的人,再也不需要投枪、匕首,切不能再拿“吃人”这样血淋淋的恐怖字眼来恐吓我们的孩子。

于是,我又想起一个历史故事,关于隋末的吃人魔王朱粲。

隋末之时,天下大乱,“米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朱粲剽掠江淮,有众二十万”,但军中无粮,怎么办?朱粲于是让士卒以人为粮,将妇女、儿童都煮了来吃。吃人肉吃得多了,吃上瘾了,朱粲还留下一句骇人的千古“名言”:“食之美者,宁过于人肉乎!”

隋朝的官吏颜愍楚在隋大业中被贬左迁南阳。一开始,极富才学的颜愍楚还颇受朱粲厚遇,将其引为宾客。然而腹中空空时,诗书也就无用了。最后,颜愍楚全家都成了朱粲军队的口粮。

颜愍楚的父亲就是著名的《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颜氏家训》是研究中国古代家庭教育的必读之书,以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子弟,如何修身、治家、处世、为学、为官等。

颜之推身逢乱世,本是南北朝时期南梁之人,南梁灭亡后先后出仕北齐、北周、隋,“三为亡国之人”,饱尝离乱之苦。《颜氏家训》正是他根据自己一生所历之丧乱,所悟之处世哲学,写下的传世之作。

可惜,颜之推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为核心的培养优秀士大夫的儒家教育理念,救不了儿子全家,更救不了乱世中国。

2016-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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