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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地主”与周麻子

电建公司土建工地的曹师傅是个“地主分子”,人们都叫他“曹地主”。我参加工作那年“曹地主”才34岁,也就是说,1949年解放时他刚满18岁,因为那年他爹正好死了,所以地主分子的帽子就由他继承了下来。翌年,他妈也离世,他成了一个孤儿,顶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在村里一个人艰难地生活。后来他跟姐夫学了点手艺,才出来参加了工作。他生性胆怯、沉默寡言,历次运动都是运动员。他成家很晚,没有女人敢嫁给他,因为那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太沉重了,没人能和他担得起。师傅们都很同情他,对他的评价是:其实那是个好人,可怜啊。我也想过,这个从来没剥削过,也没享受过地主生活的人,怎么就落了个地主分子的下场呢?

一次,我和“曹地主”单独在一起,向他问起了地主分子的来历,他说,他的地主父亲非常艰辛,半生辛勤积攒下来钱都用来买了地。他爹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自己生活非常简朴,除了攒钱买地,平时舍不得用钱,只有农忙时请短工来,才舍得去割点肉。吃饭时,短工的饭桌上有荤有素,他爹妈二人就在厨房吃剩菜剩饭。他们想的是受苦人吃饱了干活才有劲,自己能省一点是一点,而且他爹从早到晚都是跟短工们一起在田里受苦的。

“曹地主”是多大一个地主?说来吓坏你,他说,他家每年的收成大约有8石。8石是多少?现代人恐怕不大清楚。“石”是旧时的体积计量单位,各地大小可能不太一致。在雁北,1石谷子大约重330—350斤,8石谷子最多也不过2800斤。按目前政府收购价每斤稻谷1元计算,值2800元。这样一种经济基础,你可以想像他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思想意识是怎样一种状态?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敢不敢于企求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奢侈浪费?可不可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他不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时时都有断炊的危险。说白了,他就是过着一种普通农民的生活,甚至比稍稍富裕一些的农民还不如。这样的地主,他的“剥削罪恶”到底有多大?到底应该受到怎样一种惩罚?每个人都可以评判。

他爹辛苦了一辈子,就攒下一些地,而就是这些雁北的薄田,给他带来了终生的祸患,一辈子因此噩梦连连。

我听了他的话非常吃惊,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我一听到地主富农这个词,马上就会联想到刘文彩、周剥皮,继而想到收租院和水牢,想到衣衫褴褛交不起租子的贫雇农……原来地主里也有很悲摧的人呀!

“曹地主”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有点像电影导演冯小刚,但为人却十分和善,性格也温良敦厚。我和他在一个宿舍里住过,听师傅们说,他每天晚上上厕所归来,都要给我盖被子,那时我才17岁,睡相不好。有一天晚上,我感冒发高烧,他整整陪了我一夜,给我喂药、倒水喝,我因此很感激他。

“曹地主”为人热情善意。一个人生活时,收入不低,经常资助一些家庭贫困的师傅,因此口碑很好。

周麻子,姑隐其名。虽然说话酸文假醋、浮文套语,但他根红苗正,是真正的流氓无产阶级出身。周麻子曾祖父清朝时就在归化城大烟馆里打杂;祖父民国时在茶馆里跑堂;父亲解放前给戏园子扫地把门,三代人都是打工为生,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按阶级成分,他家是雇工;论起无产阶级革命性,应该比贫下中农还要硬些。

周麻子一直很革命,反右派时就积极监视邻居的右派分子,每天按时向街道主任汇报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受到过街道主任的表扬。

在大炼钢铁时,周麻子负责看管小高炉原料,若不是他偷了公家收来的几个兽头铜门环,那年就可能被招工走了。可惜的是他认为这几个铜门环很值钱,于是铤而走险。因为作案的计谋低劣,被人当场抓获。遗憾一念之差,此后周麻子一直在社会上做临时工。

据说,周麻子毕业于呼和浩特大学。所谓“呼大”,是1958年大跃进期间,呼和浩特一夜之间突然冒出的无数所大学之一,仅比后来的土高炉少一点。那时不但每个旗县办大学,甚至每个公社也都办大学。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大学教材最快10天就可以编出一本来,有的土教授甚至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阴差阳错,周麻子直到1965年才参加工作。他比我大10岁,因此心计要比我们这些徒工多得多。

文革初起,他就喜欢看人上厕所。待出恭的人走后,他就在茅坑里翻看别人的用过的厕纸。他可不是什么变态,是专门查看在这些擦屁股纸上,有没有领袖像或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字迹。若有,用此纸揩腚者,大祸临头矣。

文革中,周麻子姑父聘女,设宴款待亲戚。那天中午,亲戚都到了,共有三桌,每桌三大碗菜,一瓶二锅头,不鸣鞭炮。正要入席的时候,突然周麻子起身造反,高呼口号:“反对大吃大喝!反对铺张浪费!”“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天,如果不是周麻子的岳父起来镇压,这场喜事款款让周麻子给搅黄了。后来周家的亲戚都骂他是个砍货、不开棱瓣,谁也不再和他往来。

周麻子喜欢收藏毛像章,一般情况下,他至少要在胸前佩戴七枚,以示效忠。每逢开会,则佩戴更多,一眼看去,左半身皆是红宝像。

周麻子与曹地主虽系同事,却因出身不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相互鄙夷不屑、形同路人。

一天早晨上工时,曹地主发现他没戴毛主席像章,便问周麻子:“你今天咋没戴毛主席像章?”言毕,周麻子解开上衣,只见一枚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别在胸部的肌肉上!

面对钢针刺穿肌肉佩戴毛像章的壮举,曹地主顿时萎靡,他在周麻子轻蔑的注视下狼狈逃窜。

一天,师傅们闲谈时说起呼大,语言有些贬损,“曹地主”不经意间也附和说:“其实那个呼大不到半年就下马了。”仅此一句,就招致周麻子的忌恨,于是他时刻想寻衅报复。当天晚上,周麻子和几个激进青年说起“曹地主”,越说越激愤,最后提议:“咱们待着也无聊,不如现在就去教训教训这个老圪泡,显示一下咱们‘群专’的权威!”我非常害怕,又无法给“曹地主”通风报信,只能悄悄地跟在后面看。

那天“曹地主”吃过晚饭,正在宿舍旁边的工具室里寻找工具,几个黑影快速地闪了进去。顷刻间,光亮熄灭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惨叫声。这声音是那么的凄厉,让人听的心里发紧。最后我看见周麻子抓着曹地主的头发,硬把他从房间里拖了出来。“曹地主”满脸是血,惨叫声在夜里把宿舍里的工友们吸引过来了。班长白师傅也赶了过来,冷冷地看着他们,骂周麻子说:“麻子,做人要厚道,给后代积点阴德,他碍着你啥事了,下手那么狠?”又对我们几个说:“不要打人,打人不好,你们应该慢慢去改造他!”别的师傅对周麻子也都鄙夷不屑,但又不敢说什么。

那时,周麻子他们还经常组织批斗“五类分子”。一次的批斗会现场就设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野滩上,那天天气很冷,天色阴沉,空中还飘着一丝雪花。“曹地主”他们几个“牛鬼蛇神”穿的都很单薄,弯腰撅腚、浑身瑟缩地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脖子上都挂着大牌子。下面的人穿着白茬皮袄,大头棉鞋还不暖和,我想“曹地主”他们一定很冷。

土建工地的一帮年轻人都挤坐在一起,大家都戴着新买来的毡帽,样式就是电影《白毛女》里杨白劳戴的那种,又便宜,又暖和。帽耳上有两块兔皮,放下来可以护耳。这是我们一帮哥们,礼拜天集体上街闲逛时在青山区百货大楼购买的。一人一顶,当时就都扣在头上了,把几个售货员小姑娘笑的前仰后合。

批判会开始了,周麻子眼对鼻子、指手画脚地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辱骂“曹地主”。

我们一堆年轻人并不在意周麻子的发言,挤在一起抽烟、打趣、起哄。周麻子那天的情绪非常亢奋,说着说着就把话锋转到了我们身上:“我说你们这帮家伙实在不像话,一人一顶烂毡帽,打扮的就像一群流氓,你们还有一丝工人阶级的味道吗?”

不曾想,钢筋班的小马在下面开了腔:“周麻子,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电影里杨白劳戴的就是这种帽子,你的意思是,杨白劳也是流氓?”周麻子一时语塞。

紧接着,瓦工班的小王也站起来质问周麻子:“麻子!你那天是否一边尿尿一边唱红歌了?”

原来周麻子这人喜欢唱歌,特别喜爱唱红歌。他走路唱、干活唱、休息唱、吃饭唱,只有睡觉时不唱。因此,他那天小便,自然地哼起:“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尿完还揪住鸡巴抖了两抖,此情此景,恰被瓦工班的小王撞见。

周麻子说:“就是唱了,咋啦?”

小王冷笑一声说:“麻子!你那天啥意思?一手捏着鸡巴,一手抓着蛋,嘴里却在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这不是在有意污辱我们伟大领袖吗?”

周麻子一时茫然后,回过神来。他吓得双手颤抖,语无伦次:“小王,你,你别乱开玩笑好吗?开这种玩笑,是要杀、杀头的!”

小王冷冷说:“谁跟你开玩笑?你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这时,架子班的小河南突然高举拳头站了起来高呼:“打到周麻子!周麻子侮辱我们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周麻子一时犯了众怒,顿时脸红如布、汗如雨下,手足无措。批斗会算是彻底乱套了。那天如果不是工地刘书记赶紧出来解围,周麻子不知该如何收场。

此后,周麻子消停了很长时间。

2013-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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