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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本质:一场大清洗(4/4)

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以给毛私人写信的方式,对大跃进中的过左做法提出措辞温和的批评,却触痛了毛的敏感神经,因为他从彭身上看到了赫鲁晓夫的影子,马上给彭扣上“右倾机会主义”、“修正主义”、“里通外国”等大帽子,把彭等四人打成“反党集团”,会议主题也从原来的纠“左”变成反“右”,全国继续搞大跃进,最后导致经济崩溃,无数民众饿死。

在严峻的形势面前,中共中央不得不于1961年初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并在1962年召开县以上干部参加的“七千人大会”。毛在会上轻描淡写地做了几句自我批评。刘在会上作报告说,缺点错误和成绩的比例,不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而是“三个指头和七个指头”,有些地方的缺点错误可能是“七个指头”;造成经济困难的原因,有些地方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否正确,要五年、十年后再做结论。刘还为彭德怀讲了一些公道话。而林彪却在会上力排众议,大吹三面红旗,为毛泽东推卸责任,还说缺点错误都是下面的干部没有学好毛泽东思想造成的。刘和林在大会上的不同表现,使毛认为刘将来会是一个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林才是最忠于自己的人,从而开始考虑以林取代刘,这就为后来的文革埋下了种子。

王若水的上述看法基本上站得住脚,但需要做些补充。

七千人大会结束后,1962年2月,刘少奇在北京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西楼会议”)上,批评七千人大会“对困难情况透底不够,有问题不愿揭,怕说漆黑一团!”他还说:历史上人相食,是要上(史)书的,是要下“罪己诏”的。

同年5月,刘少奇在北京召开中央工作会议(“五月会议”),决定为前几年被打成“右倾”分子的党员平反,并同意邓子恢等提出的扩大自由地、在个别农户分散的地区允许单干等建议。为了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尽快解决全国严重缺粮的急迫问题,陈云、邓小平等人建议在农村恢复大跃进前的“包产到户”,得到刘少奇的赞同。

刘少奇的儿子刘源回忆,同年7月上旬,在中南海游泳池,刘少奇与毛就陈云、田家英关于包产到户的建议,发生了激烈争论。刘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19]

不难想象,“人相食”、“上史书”、“罪己诏”这些话,对于深谙中国古籍的毛来说,会产生多么大的刺激。刘少奇的这些言论行动,使毛认定刘在内心里是反对自己推行的三面红旗的,就是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一定要把他拿下。

毛要打倒刘,并不像毛后来自吹的那么容易,“只要动一根指头就可以打倒你”。在七千人大会上,刘的主张得到绝大多数县以上中高级干部的拥护。召开政治局会议或中央全会,毛的主张未必能得到多数票。于是毛采取了迂回战术。他通过林彪在军内搞学习毛著作运动,“学雷锋”运动,支持周恩来组织创作大型音乐舞蹈节目《东方红》,派江青搞“样板戏”,把自己树立成一个一贯正确、战无不胜的伟大领袖。同时,毛大造舆论,在国内外寻找和制造敌人。他组织“左派”秀才,连篇累牍地批判“苏联修正主义”[20]。他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危言耸听地宣扬“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他在城乡开展“四清”和“五反”运动,指控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和“外国死人部”;指控中宣部是“阎王殿”,号召“左派”起来“打倒阎王,解放小鬼”;指控卫生部是“城市老爷部”;指控文艺界跌到“修正主义的边缘”,会成为“裴多菲俱乐部”;组织人马批判杨献珍的“合而为一”论、邵荃麟的“写中间人物论”、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李秀成自述》等等。整个中国变成了一个杀气腾腾、四处寻找敌人的大战场。

1964年10月,赫鲁晓夫被勃列日涅夫等人用阴谋手段赶了下台,毛很可能因此产生了危机感和倒刘的急迫感。当月,江青在北京找李希凡,撰文批判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未果。次年2月,她跑到上海,找到张春桥和姚文元,成交。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王若水的文章还说,“支配毛泽东发动文革这一行动的,主要并不是他的理论认识,而是他的情绪和性格。甚至他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也不过是给这种动机穿上一件合理化的外衣而已。”这段话的后一句完全正确,前一句则没有点破实质。我认为,毛搞文革大清洗、打倒刘少奇以及一大批“走资派”的主要动机,是出于他的私心——维护自己生前的最高权力和死后的名誉。

这里涉及一个更深的理论问题:像毛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否有私心,是否会把个人的私利,置于全党、全国和人民的利益之上。

“无产阶级革命家”不同以往任何种类的政治家,他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或马列主义,要“解放全人类”,其最终目标是在全世界建立“没有人剥削人、没有人压迫人的共产主义社会”。这一史无前例、“极其高尚”的事业,对“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思想、理论水平、道德、工作作风等各方面提出了极高的要求。1964年7月14日,毛泽东在《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一文中,提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个条件。这应该是对“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最低要求。我们来看看,毛本人是否符合这些条件。

第一条:“他们必须是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毛篡改马列主义经典作家关于“阶级”、“资产阶级”的定义,没经过仔细的调查研究,自己炮制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理论,这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应有的行为吗?

第二条,“他们必须是全心全意为中国和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服务的革命者”。

毛搞大跃进,导致上千万人饿死,但他决不下“罪己诏”,不做深刻检讨、认真改正自己的严重错误,反而把婉言批评他的彭德怀打成反党分子,后来又发动文革,把指出他错误的刘少奇打成走资派,并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是“全心全意为中国和世界绝大多数人服务”吗?

第三条:“他们必须是能够团结绝大多数人一道工作的无产阶级政治家。不但要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而且要善于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还要善于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且已被实践证明是犯了错误的人。”

毛搞文革,整了那么多的共产党干部,这是搞团结吗?

第四条和第五条:“他们必须是党的民主集中制的模范执行者,必须学会‘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领导方法,必须养成善于听取群众意见的民主作风。而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破坏党的民主集中制,专横跋扈,对同志搞突然袭击,不讲道理,实行个人独裁。”“他们必须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富于自我批评精神,勇于改正自己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而绝不能象赫鲁晓夫那样,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错误归于别人”。

这两条中批判赫鲁晓夫的那些话,“破坏党的民主集中制,专横跋扈,对同志搞突然袭击,不讲道理,实行个人独裁”,“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错误归于别人”恰恰是对毛一系列行为的生动写照。

毛的实际行为说明,他不仅不符合他自己制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条件,而且自1958年大跃进以后,毛就把个人利益置于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利益之上。

对于毛的种种“异常”行为,无论用传统马克思主义,斯大林的马列主义,还是毛发展了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皆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本文试图以新的理论资源,对此做出解释。

社会生物学家发现,自私(selfish)是人的天性。当然,人的天性还包括利他主义(altruism)的成分。但两相比较,自私具有更多的原生性,是第一位的、无条件地;而利他主义具有较多的派生性,是第二位的、有条件的[21]。“无产阶级革命家”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现代经济学里的“经济人”(Economic Man)假设,就是基于人的自私天性。我认为,在政治学中,亦可提出“政治人”(Political Man)假设。经济人从事经济行为,会追求其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政治人的政治行为,亦会谋求其政治利益的最大化。经济利益可以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而政治利益则包括权力、地位、名誉、影响力等等,其中权力是最核心的因素,目前还难以量化。在非民主制国家,已处于权力巅峰的国家最高领袖,其谋求政治利益最大化的主要表现,则是提防和粉碎其他政治人的篡权阴谋;而对于具有强烈历史使命感的最高领袖,其谋求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还包括竭力维护自己死后的名誉。

必须指出,政治人谋求私利,未必一定损害公共利益。正如资本家追求利润,亦可能促进全社会的经济发展,政治人谋求私利,既可能伤害也可能有利于全社会。例如毛泽东发动大跃进,其动机带有想当国际共运领袖的谋私成分。但如果大跃进搞成功,会大大加快中国经济的发展。可惜由于毛不懂经济,大跃进搞砸了,而且搞砸得很厉害,结果严重伤害了中国经济,给中国民众带来一场大灾难。政治人谋求私利是促进还是伤害公益,最关键的因素恐怕在于政治制度的设计。

人的自私天性导致权力的腐败性。一百多年前英国著名政治理论家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1834-1902)有句名言:“权力容易导致腐败,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Power tends to corrupt,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这原本是阿克顿对天主教会掌权者的行为所作的判断,后来成为政治学者分析权力-腐败关系时引用最广的一条语录。近年来的一些实验心理学研究,证实阿克顿的此一判断具有相当坚实的科学依据[22]。西方民主国家通过多党制、分权制衡等制度,来遏制政治人的权力腐败倾向,遏制他们把私利置于公益之上的行为。而极权专制国家的最高领袖,由于掌握了几乎不受制约的最大权力,很容易为了私利而损害公共利益,给整个国家带来灭顶之灾。毛搞的文革大清洗,在他生前能够得逞,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2016年1月31日初稿,4月10日第六次修改。华新民、熊伟、徐友渔、胡平、陈闯创等友人阅读本文初稿后提出宝贵意见,特此致谢)

【注释】

[1]《列宁选集》第4卷第1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06年。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217页,恩格斯为1988年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加的注。(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10月。

[3]郑义:《两个文化大革命刍议》,《华夏文摘》增刊第83期《文革博物馆(三)》,1996年4月16日;刘国凯:《封杀不了的历史》,香港刘青山出版,国际书号962-8229-01-X,1996年12月。

[4]1966年6月3日,刘少奇主持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提出了关于学校文革的八条要求:(一)大字报要贴在校园内;(二)开会不要妨碍工作、教学;(三)游行不要上街;(四)内外区别对待,不准外国人参观,外国留学生不参加运动;(五)不准到被揪斗的人家里闹;(六)不准打人、污蔑人;(七)注意保密;(八)积极领导,坚持岗位。这八条要求没有形成文字,而是口头传达到基层。

[5]例如,当年赫赫有名的北京“五大造反派领袖”,其文革前的政治身份如下:

聂元梓,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1938年参加中共的行政12级高干;

蒯大富,祖父是新四军战士,父母是1940年代中共党员,高中时入团,1963年考入清华大学工程化学系绝密专业,是“共青团活动积极分子”,同年11月《人民画报》把他作为“贫下中农子弟上大学”的代表,刊登他的照片(唐少杰:《一叶知秋:清华大学1968年百日大武斗》)。

韩爱晶,出生劳动人民家庭,生父是革命烈士,继父是中层干部,1964年考入国防科委所属的北京航空学院三系(飞机制造系),成为“入党积极分子”;

王大宾:出生四川贫农家庭,1961年考入北京地质学院探工专业,在校加入中共。

谭厚兰,中共党员,1965年作为调干生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

[6]1967年冬,我曾在江津造反派头头的陪同下,去江津卫生学校看过被关押在那里的那个农民“皇帝”及其两名“妃子”。

[7]1970年代,我在四川合江县当船工,川江沿岸近20个县市张贴的法院布告显示,各地都破获了多个“反革命组织”,其成员主要是贫下中农。我的一位叶姓邻居,参加了贵州赤水县的一个“反革命组织”。该组织有300多人,计划抢劫公社民兵的枪械,甚至计划攻打县城。该组织被破获后,叶姓邻居由于是贫农成分,只在公社住了几天“学习班”,就被释放回家。

[8]萧象:《从微观历史看毛泽东发动文革之动因》,爱思想网,2015年12月22日。

[9]左凤荣:《苏联的大清洗——关键在哪里?》,《炎黄春秋》2014年第6期。

[10]欧阳龙门:《文革中的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华夏文摘增刊》zk0411d,2004年。

[11]黄金生:《大清洗:一场恐怖的人间悲剧》,《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第22期。

[12]此项数据来自香港《争鸣》杂志1996年10月号的报道,但未获得到中国官方资料的证实。金钟在香港《开放》杂志2012年9月号发表的《最新版文革死亡人数》一文中说,据北京一位党史学者透露,在中共1982年9月十二届一中全会之后举行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叶剑英说,在文革中:武斗死亡12万3700人;被批斗的干部250万人;被关押的干部30万2700人;在关押批斗中死亡的干部11万5500人;全国被定的各类反革命分子481万人;城市死于文革的人数68万3000人;农村死于文革的人数250万人,其中地主富农分子120万人(为土改地富死亡人数二十万人的五倍);文革中受到各种打击迫害人数一亿1300万人;失踪人口55万7000人。

[13]杨继绳:《道路·理论·制度——我对文化大革命的思考》,《博讯》网站,2015年8月4日。

[14]赵一楠:《毛泽东最后一次长篇讲话(2)》,2011年2月23日,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15]根据红旗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毛泽东遗物事典》,毛泽东的稿费存款,在50年代即达100万元(见王彬彬的《毛泽东的稿费》一文,《新语丝》网刊,2003年12月31日)。毛泽东的管家吴连登透露,毛泽东去世时,其稿费存款余额为124万元(见司马昭的《关于毛泽东巨额稿酬》一文,《炎黄春秋》网刊外稿,2008年11月)。1966年文革开始后,各出版社废除了稿费制度,停止给作者发放稿酬。但毛和江青却继续领取高额稿费,这些稿费的合法性存疑。

[16]毛泽东于1964年12月12日和1965年1月15日,对陈正人社教蹲点报告的批语和批注中提到“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毛的此一提法,很可能来自吉拉斯(又译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1911-1995)的名著《新阶级》,此书的中译本于1963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以“内部读物”的方式出版,这本书很可能首先送到毛的案头。吉拉斯在此书中提出,共产党掌握国家政权后,共产党的官员会变成为垄断社会权力和所有资源的新的特权阶级。文革中,毛和中共中央的所有指示和运动的实际进程都显示。毛并不认同吉拉斯的此一说法。

[17]王若水:《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革?》,香港《明报月刊》1996年10月号。

[18]中国在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非正常死亡”的具体人数,学界存有争议。从数百万到杨继绳估计的3600万。我的保守估计是至少1000万。

[19]刘源、何家栋:《毛泽东为什么要打倒刘少奇》,《爱思想》网站,2010年4月7日。

[20]1989年5月,邓小平在北京会晤戈尔巴乔夫时,提到中共在1960年代批判“苏联修正主义”一事,他说:“过去我们双方都说了一些空话,说了一些过头话,现在应忘记过去,面向未来。”邓小平的这番话,相当于承认当年中共批判“苏修”是错误的。

[21]参见Richard Dawkins:The Selfish Gene(中文译本《自私的基因》),1976;Edward O.Wilson:The New Synthesis,1975,On Human Nature,1978;Steven Pinker:Blank Slate,2002。

[22]Samuel Bendahan,etc:Leader Corruption Depends on Power and Testosterone,The Leadership Quarterly,Vol.26,Is.2,Apr.2015,P.1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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