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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经历的抄家闹剧

随着对吴晗“海瑞罢官”的批判,毛泽东的“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出笼,1966年顿时成了乾坤大挪移的一年。各单位大多数掌权的党政要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重用的业务骨干成了反动学术权威。

我至今有一深刻印象,红卫兵到我们这里串联来了,帮助地方的革命群众起来造反。根据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成都市锦江中学也像外界一样彻底地翻腾起来。首先,课是不用上了,让我这样的懒学生窃喜不已;其次,一水的红五类组成的红卫兵团应运而生;至于怎么酝酿的,又是谁组织的,我们无从知道。等我们知道时,人家已成了领导学校的革命小将了。红卫兵成员都是各年级各班的红五类(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工人,贫下中农)子弟。领头的哥们姐们是高三、高二的几个革军子弟。

某一天,学校的红卫兵头们到锦江大礼堂参加了全市红卫兵大会,回校后便造开了反。我们学校就这样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帷幕。我私下倒是满佩服他们的组织能力和活动能力。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便夺得学校大权。一时间,各班的红五类活跃异常,从服装到精神都焕然一新。哪怕不是红卫兵,也要穿一身军装。家里有现成的拿来穿上,没有的就向亲朋好友借,到三姑六婆处寻觅。一时间,军装,军帽,军腰带一下子就成了引领时尚的服饰潮流。军装以草黄色,肩上有肩章带,四个兜为贵,因为这是军官的服装,与它相配的腰带必须是牛皮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巴顿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红卫兵潜意识里依旧推崇帝国主义的巴顿将军。美国人爱财,中国人爱权;诚哉斯言!

红五类同学趾高气扬扬眉剑出鞘;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同学心中不服垂头丧气;介于二者之间的麻灰五类(教师、医生、自由职业者、小商贩、中农等)则左右观望,忐忑不安。总之,以往和谐友爱的同学关系荡然无存了,尊师爱生的价值观打个粉碎。校园里从此笼罩在“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气氛中。首都红卫兵齐向东的“血统论”、谭立夫的“无产阶级阶级路线”成了我们麻黑五类每天必读的“圣经”。

此时,闹革命是红五类的天职,是他们的特权,我班有头有脸的红卫兵大多不在班里活动,他们或在学校“清算”走资派和学术权威(学校的教学骨干老师)的罪行;或到社会上与兄弟红卫兵联合起来革其他阶级敌人的命,一句话,倚天屠龙谁与争锋?

那些时日,红卫兵除了把杨校长、凌主任、右派老师等人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每天将黑五类出身的骨干老师们押出去劳动,把敢于反抗他们的同学关起来审讯之外,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至今也没好意思问她们。幸运的是我们学校没有出人命。究其原因大约是男生太少(我们学校原是女中,1964年才招收男生),女生太多,达不到重量级的暴力所需的体力。当然,这也未必,鼎鼎有名的北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就是被女学生打死的。

自从北京开始抄家后,这股风迅速地刮遍大江南北。何谓抄家?那就是,只要你家是黑五类,或是有历史问题,或是有海外关系(有亲属在欧美、港台),无论本单位、外单位的红卫兵,谁都有权力带一群人到你家,名曰查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和不义余财,实质上是在毁坏文物和文化。被抄人家的字画、古籍、古董、通通视为“四旧”,不识货的抄家者,干脆就将这些文化珍品扔到火里烧了;金银财宝,或私掖或上交,全凭抄家者的良心了。如若抄到一张国民党的委任状什么的,哇!不得了,那就是活脱脱的变天账,任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黑五类自然在劫难逃,就是麻五类只要被有权势的人盯上了,找一点理由就活该倒霉,家照样抄。

北京种种抄家的故事已让我们听得心惊肉跳,谁料想今朝都到眼前来。成都也开始了抄家风。别人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可是确确实实提心吊胆。因为我爸爸是旧职员,曾集体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并为朋友撑场面参加过袍哥组织。单从表面看,历史够复杂反动了,可他实在是一个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诚恳善良而温和的人,只知道默默做事,能养家糊口足矣,从未有大的奢望。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的子女能顺顺利利完成大学教育,如能留洋,那更是烧高香了。每当我读朱自清的“背影”我都会泫然泪下,那背影分明是我父亲的背影,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们也曾取笑他,你那么谨慎,又没有野心,也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何以参加那么多“反动组织”?父亲说:“三青团国民党是集体加入的,你在政府机关工作(国民党时期,他在财政部做会计),人家要你集体加入,不然,你就没有工作。你老爸除了打打算盘,算算账,没别的本事,敢不入吗?至于袍哥,那是朋友看得起你,你得去捧场,人家带你一块玩,又不要你做什么,跟着吃吃喝喝罢了。”我们听了哭笑不得。原来“反动组织”就是这样容易入的,这该死的国民党怪不得要垮台。

基于这些历史,我们当然时刻担心着抄家的厄运落在我家头上,虽然家徒四壁,没什么财产,可一旦被抄,就入另册沦为贱民了。

抄家就像一把悬在你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让你日夜不得安宁。直到一天,我学完了那该死的“血统论”回家,刚走近院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嘈杂声,院门关着,隐隐约约说什么:“胆敢抗拒无产阶级专政,藏匿财物……”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一听,坏了!终于抄家了,那把剑终于掉下来了。因为忧虑太久,反而不是那么害怕,反正是祸躲不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推门进院。不大的8家小院站满了带红袖章的人,有青年人有成年人。不像是学校的红卫兵。再定神一看,妹妹正好奇地站在人群边上观望,邻居家的周阿姨,神色黯然地站在那群人中。我松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直庆幸不是自己家。细想起来也满可鄙,就因为不是自己家就庆幸,缺乏起码的同情心。做人做到这地步,也满可悲的。但在那种大环境下,只要不落井下石就算是有良心了。

被抄的邻居1949年前与人合股开过肥皂厂,因此被划为资本家。可是这资本家经过17年的改造,哪里还有当年的辉煌,与一般的穷家小户没什么区别,就是抄家也抄不出来什么名堂。最后那些人因收获不大,只得垂头丧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家算是虚惊一场,逃过了抄家劫难。可我的同学姚文静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这是一个人如其名的秀丽的女孩,文弱寡言。她父亲1949年前是一家百货店的小股东,1955年国家实行赎买政策,公私合营后便成了人民商场的售货员。每季度能拿到15元的分红股息(当时学徒工每月工资18元),成分划为小业主。文革一来,自然升格为资本家、黑五类。所以她必须天天到校接受批判教育。

这天,她迟到了几个小时,这对于麻黑五类来说是破天荒的事。因为谁也不敢迟到早退,她好不容易以生病为借口混过我班红五类的盘查。她的脸色也确实难看。下来后,我们都很关心地问候她,她才悄悄地告诉大家,她家被抄了,来者不知为哪校“革命小将”。我们都很惊讶,她家我们去过,枉自做了多年的资本家,却和大多数贫寒人家一样什么都没有,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张极不起眼、黑黝黝、样式简单的紫檀方桌。如果主人不说明,一般人不会想到这张桌子是用紫檀木制作的。

难道说连这张桌子也不放过?文静说这倒没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识货,继而愤愤地告诉我们,他们没有抄到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认出那张紫檀桌。极为不甘地大骂:“什么资本家,穷鬼!啥也没有!”然后就把一个小闹钟摔坏在地上,撕烂文静的两件旧花布衣服,为了泄愤还把她家喂养的两只鸡,塞到马桶里活活淹死(那时没有卫生间,每家都是用的木质或瓷质的便桶,每日清晨必须倾倒清洗,否则第二晚就没法用)。

听后,我们面面相觑,这到底怎么啦?听起来就像是电影里“刮民党”兵一样。多少年后,同学们聚会时见到文静,提起抄家之事,我开玩笑说:你家也真是,都成了资本家了,还敢养鸡,人家正愁找不到资本主义尾巴割,送上门的,不割白不割!哈哈哈!大家笑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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