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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母社”:只见女人不见男人

1958年,四川日报活跃的记者石韫玉感叹道:“这一年,四川农村像是一个大战场,每个农业社又象是一个大工厂,白天千军万马齐出动,夜来明灯万盏满天红,生产运动开始就是高潮,高潮就是开始。”

这还是公社化以前的景象,公社成立后,这个大战场更是厮杀得日月无光了。

整个四川省一夜之间竖起几十万座土炉子,上千万炼铁大军不分白天黑夜大干。

温江专区缺煤缺铁矿,一样得炼。全专区抽调50 万以上精壮劳力,由各县第一书记亲自带队,组成炼铁大兵团,背起背包、粮食、扛起锄头扁担浩浩荡向西部山区进发,没有煤就砍树,没有矿就遍山乱找,炼铁大军吃住在山上,还得有千千万万的支前大军做后勤保障。崇庆县的炼铁兵团需要砖砌炉子,县上组织数万学生工人机关干部街道居民拆城墙,不分昼夜往山上运砖,道路为之阻塞。城镇各单位无一不是炉火熊熊,家家户户的金属器具——从古董到老太婆的簪子全部进了炉子,变成质量低劣的土铁。

五花八门的炼铁术气魄最为宏大的是“大窑炼钢”:选一块山谷凹地,将周围山上的树木剃头似的砍光,一层木头、一层矿石的填满,然后放起大火,连烧数日,待木头燃尽,抠出烧得矿不是矿,铁不是铁的东西,敲锣打鼓报喜去也。

除了公社化和大炼钢铁,北戴河会议安排的战斗任务还多:要开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教育运动,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把一切“白旗”、“灰旗”、“黄旗”统统拔掉,制定比1958 年更大的增产丰收计划,掀起更大生产高潮;要把土地全部深耕一遍,标准是一尺以上,丰产田二尺以上;要突击积肥、造肥,分层施肥;要大搞水利工程,去冬大干一下,中国的灌溉面积已占世界“三分之一以上”,只要再苦干两个冬春,就可以完全实现水利化;要继续除四害,虽然四害“在许多地方已经消灭了”,但是稍一放松又会繁殖起来,所以要一年到头不放松,创造出更多四无乡、四无县、四无省。

样样都是党中央的重要指示,样样都必须全力以赴,坚决完成。每个人都被大跃进的鞭子驱赶得团团转,地少人多的中国突然之间只嫌人少、劳力紧缺了。右派份子说什么人口多了积累少发展慢,帝国主义污蔑新中国解决不了吃饭问题。看吧,当把每个中国男人从茶铺里、南墙下,把女人从锅台边、炕头上吆喝出来,会造就多么巨大的生产力!

到了这个时候,就足以证明人多是件好事,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

创造人间奇迹的方法是“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大兵团作战,像三大战役一鼓荡平蒋家王朝一样,几个回合就大功告成。

以公社为单位,根据战斗任务,把社员按班、排、连、营编制成各种“兵团”,如秋收兵团,炼钢兵团,以及以性别年龄编制的青年兵团,妇女兵团等等,在全社范围内“游动作战”,或跨社、跨县的“大会战”。

以年轻人组成的“野战兵团”背着背包、扛着工具和枪支,高举红旗列队行进,“一、二、一,一二三——四!”“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威武雄壮,歌声嘹亮。

野战食堂一路跟进,埋锅造饭,或走哪吃哪。哪里劳动哪里宿营,没住的塔草棚、睡稻草。有条件男女分开,无条件挤做一处——绝无暗结珠胎之事。

全川农村人口密度首屈一指的温江专区,劳动力骤然紧张,遍布城镇乡场一年四季高朋满座的茶铺人迹沓无,“游手好闲”乡镇居民统统赶到乡下劳动。

这边厢“大办工业”调走大批劳力,那边厢田边地头胡干蛮干。

强行推广的几十万亩双季晚稻到9 月份还未抽穗,有着吓人的高产指标却面临着绝收的危险。这是川西坝子一阵秋雨一阵凉的季节,一场同大自然绝望的战斗打响了。

崇宁县召开保晚稻丰收誓师大会,发誓让晚稻快快生长,早早成熟,“千条良计一齐下,一项低温奈我何?”各社组织大军日夜守护田间,灵圣乡用草木灰、鸡、牛屎等“热性肥料”提高地温;君平乡每人“自动节约菜油三至五两”混合粪肥施到田里;万寿乡给几十亩“晚稻大卫星田”抽沟排水,拦腰搭架、分厢梳头(用手梳去秧窝周围的黄叶)。金星社战低温的绝招是:一、田中喷暖气法,在田埂四周生火,用竹筒把暖气输入田中;二、在田埂四周放火盆“抵抗低温侵袭”;三、用牛骨头熬油喷射促进提早抽穗扬花。

眼看只有收草的份儿,卫星照放不误。郫县的“一次移载”经验普遍推广,大邑县委书记侯宪率队参观郫县犀浦的万斤田后,立即布置各乡干部回去把还未出穗的晚稻全部并秧移栽,以创造高产。地委工作组干部梁进学说,使不得,郫县的万斤田明明是谷子都熟了才并的,现在并恐怕不行,侯宪同意先搞一部分试试,结果不言而喻。然而报纸继续鼓吹这种荒谬的试验。温江专区的《都江报》描述崇宁县放晚稻10 万斤卫星的场面:

夜晚,秋雨绵绵,田坝里,煤汽灯的淡光四射。近百名社员,把一亩二分田,深耕到一尺,用60 万斤肥土,分层面土六寸。这是一块卫星田,社员们要在今年气温较低的情况下,想尽办法,使这块晚稻的亩产量,突破10 万斤的大关。

以党支部书记刘天福为首组成的晚稻保护队,队员们每天天刚亮就奔下田么露水,排除田水,赶施草木灰等热性肥,社员们逐田逐块地用竹梳去掉黄秧叶子,让晚稻秧苗通风透光。

一天深夜,刘天福大叫起来:“秧苗坏了”,醒来,却是一梦。

漫游稻田,不时可以看到生着木炭的火盆,输散热气的烟囱横躺在秧田上空——在这里,低温在人们冲天的革命干劲面前,偷偷地溜了。

刘天福的恶梦不是梦,“一次移栽”的高产田,未能抽穗杨花就沤烂在田里。

除了大炼钢铁,这一个秋冬最雄伟的画面是“让土地大翻身”的深耕运动。

自从毛泽东1958 年1 月在浙江农科所得到一本威兼氏的《土壤学》,地就越挖越深了。中央关于深耕运动的指示,一半的篇幅都在讲土壤知识,指出一年来农业生产大跃进和高产卫星的大量涌现,充分证明“深耕是农业生产技术措施的中心”。而今农业生产技术措施已归纳为“土、肥、水、种(子)、密(植)、保(苗)、管(理)、工(具)”的“八字宪法”,具有法律一样的强制性和不可动摇性,深耕又是这个农业生产法律的中心,地必须不折不扣地挖下去。

为了把川西坝子精耕细作了几千年的土地彻底翻个身,温江专区规定的深耕改土程序为:1、用犁犁、或用锄头挖第一层“表土”;2、把表土搬运到一边;3、翻第二层“生土”;4、把生土砌成中空的土堆;5、在生土堆中燃起柴火“熏土”;6、在熏土上泼粪水;7、将熏土敲碎、铺平;8、在熏土层上施渣肥、堆肥、老墙土千脚泥等;9、将表土搬回、铺平、耙细……如果是放“深耕卫星”挖地数尺,以此类推。

一种叫作“绳索牵引机”的深耕工具应而生,据说可以解决牛力和劳力紧张的矛盾,提高效力若干倍云云。“绳索牵引”实际上是人牵引,在田边支一个绞盘,一根绳子拽住犁,若干人推动绞盘牵引犁田,场面甚为古怪。人民日报报道,温江专区以每天1 千部的速度制作绳索牵引机。

《都江报》说,大邑县委书记候宪亲自督战,全县苦战五六昼夜,就实现了“绳索牵引机化”。

一时间,平原上遍地是坟场一般密密麻麻的熏土堆,丘陵山区更是“坡上有坡,山上有山”,白天黑夜遍地火光,烟雾弥漫。四川日报记者描写了大邑县的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

一走进四川大邑县境,就看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景,红旗招展下,成千成万的深翻大军,按照军事化的编制,一队队的摆开阵势,吆着牛,挥动着锄,转动着绳索牵引机,运送着泥巴,不分昼夜风雨地在田野里战斗。

报道说,这个县在一半主要劳动力上山炼铁的情况下,从10 多岁的小孩到70岁的老人全都投入到战斗中来,组成野战兵团,打破乡社队界限,采用运动战、阵地战的方法,四处安营扎寨,轮番转移作战,“白天紧张劳动一天,天黑又连续夜战”。夜战是这样进行的:

时间刚到午夜1 点,群风公社熟睡在营棚里的人们,一听见号声,就从男女宿舍中奔跑出来,到河边洗了脸,马上排队集合在田边。这时候,女分支部书记杨淑贞望了望黑云沉沉的天空,卷起被露水打湿的裤筒,舞起手中的红旗,精神抖擞的开始在队前讲话……

当中队在大雾中散开的时候,以每头耕牛和绳索牵引机为中心的战斗小组,立刻在火把照跃下耕作起来。前头的耕牛一犁开地面,跟在犁沟后面的人,马上将翻起的泥土搬开,然后再搬动绳索牵引机,在新土上重翻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空,不多会儿就下起雨来。雨渐渐由小变大,湿透了大家的衣衫,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田间。

“深耕卫星”更是蔚为壮观。深耕的土地上到处挖起战壕似的深坑,叠起一列列土墙似的土埂,修起一座座碉堡似的熏土窑。穿着花格衬衫的青年女突击队队长李玉芬,站在战壕似的深沟里,抓起一把熏烧过的泥土,激动地说:“你们闻,这泥巴多香啊!我们要争取一亩地打10 万斤小麦哩!”

大炼钢铁,修水库、电站、铁路、公路、工厂,一批批的男劳力离开了田土,仅修建后来半途而废的岷江电站和成灌铁路,温江专区就调集了10 万民工。

到大规模深耕熏土开始时,“深耕兵团”的队伍已经很不成样子了,它包括妇女、娃儿、婆婆、大爷以及残废人、多年卧床不起的病人等等,一路上娃儿哭女人叫,在冬季的凄风苦雨中“奔赴战场”。

大邑县群风公社两腿完全瘫痪的青年周长根“为了创造美好幸福的明天”,每天用两手爬行到田间,匍匐在泥土里,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抡土。记者歌颂:“残废英雄周长根,爬行运土感动人……”

朝阳公社80 多岁的周老汉站在田边,举着火把通夜为夜战的人们照明。某中队2 百多人,只有4 名男人犁田,干了几天,4 个男人当了逃兵,跑到附近工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中队长杨秀英把妇女们召集起来宣誓:“让他们逃吧!我们自己学耕地!”四川日报鼓吹:“半劳顶全劳,妇女赛男子,老汉赛壮年”,“男子上前线、妇女顶住干,决心搞深耕,亩产要破万!”田里只见女人不见男人,就有人背地里挖苦人民公社是“人民母社”。

“人民母社”在大兵团运动战中打得精疲力竭,连收庄稼的时间和力气都没有了。

温江专区这一年的粮食产量至今是个迷,但有一样肯定是大丰收——红苕。川西坝子历史上很少种红苕,1956 年开始为提高复种指数大面积种植,1958 年全区秋红苕逾百万亩,长得极好,但到挖红苕的时候几乎腾不出劳力了。从省到县又是开会又是发紧急通知,要求不烂掉一根红苕,无济于事。红苕要么烂在地里,要么挖起来堆在地边烂掉。

红苕大量浪费的又一个原因,出自于农民最欢喜的一件事——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

作家除迟唱道:“吃饭不要钱,几曾听说过?吃饭不要钱,哪里看见过?/自古所没有,世界也从无,哪能有这事?怕是说梦话。/吃饭不要钱,谁知是真的!就在咱公社,菜蔬也免费。/生产翻几番,粮食吃不完。吃饭不要钱,梦想要实现。/消息传出去,世界要震动。东方一片红,万岁毛泽东。”

在农民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入了社,就是“公家”的人、国家的人了,国家的饭大家吃,吃完了国家负责。一切都共了产,只剩赤条条一付身子,一只肚皮,唯有吃进嘴里才是自己的。人人都在死吃憨胀往肚子里捞,不吃白不吃。毛泽东说一天可以吃五顿,有人吃到六顿,有的食堂从早到晚开流水席,随时想吃就吃,吃得有些人发呕。分粮到户时,先吃粗粮,细粮细水长流,现在先吃好的,白生生的大米饭把肚儿胀个滚圆,谁在乎红苕?

基层干部虽然被迫浮报高产,对粮食到底有多少心中还是有数的,但是他们虽心有隐忧,却无力抵制已经政治化的“敞开肚皮吃”,否则就意味着对大丰收表示怀疑。大邑安仁公社成立后,开始司务长每顿饭用粮多少要过称记帐,县委第一书记侯宪发现后在全县电话会上批评说:“食堂煮饭用粮还要过称?这是不相信58 年产量的表现!”于是全县就管他三七二十一乱吃开了,连过路行人也可以随便走进哪个食堂吃饭。

亏了这几个月的好吃好胀,大部分人才能在精疲力竭的劳动中撑下来,有的竟然还长好了。崇宁县老光棍白辉山端着大斗碗只是笑:“咳,安逸,公社不得了!”,他50 岁了,“突然长了好些肉”。土改以来,人们一直在议论农民不顾大局,裤带太松,把增产的粮食“浪费”了,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浪费过。一方面大量的晚秋作物收不上来,一方面秋收的粮食,包括合作社时期的老家底都被放开肚皮挥霍无几。

“招之即来”的几千万大办工业的大军吃着高标准的商品粮,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农民在放开肚皮吃粮,无人收割的庄稼在地里发芽腐烂,上边仍然在思考“粮食多了怎么办”。

毛泽东参照威兼氏的《土壤学》,提出用三分之一的地种庄稼,三分之一种草,三分之一休闲的“三三制”。真的,如果一亩地能打几万斤粮食,用那么多人,那么多地种粮食干什么呢?少种、高产、多收,其余的时间学文化,搞科研,唱唱歌,跳跳舞,做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新人。

人民日报社论欢呼这是农田耕作制度的大革命。社论说,今年全国出现了许多小面积的高产卫星,但是“我们是不断革命论者”明年我们一定能够在大面积上创造丰产奇迹。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小面积土地上得到足够的农产品,同时放弃一部分低产耕地。“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大面积高产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如何采取有效措施去实现大面积高产的问题。”

这个称之为“田园化”的农业革命构想在宣传画中描绘的景象是:鲜花遍地,绿草如毡,集体农舍的楼房掩映于浓荫之中,外加一小块庄稼长得象小山似的农田,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各得其所——几乎就是宗教绘画中极乐世界的翻版。

1959 年的生产目标——少种、高产、多收的指示层层下达,又一轮更大规模的吹牛竞赛拉开序幕,1958 年的“卫星点”要变成1959 年“卫星片”,面积动辄数千亩数万亩,高产田5 万10 万下不来。

四川省委召开万人生产动员大会,提出1959 年全川要搞1 千万亩万斤田,同时缩小耕地面积,抽出劳力大办工业。

四川日报刊登农业厅长赵孟明的文章说,有充分的根据证明这是可以办到的,1958 年的实践证明,有了高指标就会创造高产,我们“一定能够实现千万亩亩产万斤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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