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高原父子

题记:一滴水可以折射出烈日的色谱

两千来人口的陈家庄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姓陈,可谓名副其实,特别是第一生产小队除了一户姓高一户姓李的外,其余的都姓陈。那个时候的体制叫陈家庄大队,

那年,我和同学们作为北京知识青年来到陈家庄插队落户,陈家庄大队共有四个生产小队,来到后大队主任带着学生们参观了大队里的小农场,加工厂,所谓的小农场种了些苹果桃树,主要是用于培育良种,参观完简陋的加工厂,同学们说有点像原始社会的工厂。我们一队分了七个学生,四男三女。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地里没什么活可干,但也得出工,要不然没有工分挣,没有工分就分不了钱和粮食。大伙到了地里,冷风飕飕的,有人便到地里扯些干草,捡些树枝玉米杆子,先拢起一堆火,烤起来,边烤边聊天,烤了一阵身上暖和了,再干些打打土圪瘩,垒埝等活计。

一队小队部是一间低矮的土厦,厦前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树上吊着一节铁轨,每天,队长就敲它召集社员们上工。当,当,当,钟声一响,社员们陆陆续续从家里走出来,或站或蹲等着队长派活。队长见人来齐了,拿个小本本,念着谁去干什么谁去干什么,就都散了。

第一次劳动,我们四个男生被派去翻粪,由一个叫高原的老农带着。我们都叫他老农,其实他不老,也就四十多岁,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农村人面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同学们戴着栽绒棉帽、手套,扛着铁锹跟着他来到村边。黄土高原的冬天寒冷干燥,这个叫高原的老农却不戴帽子,头上箍了条白毛巾。

高原中等身材,面孔黝黑,嘴唇很厚,表情憨厚。同学们说有点像非洲人,一看就是个经常劳动的主儿。

活极简单傻子都会干。村边地头有一个粪堆,是一些炕土倒上农家茅厕的屎尿用渣土盖上捂住,等到春暖花开撒到地里去作肥料。到了冬天粪肥冻得坚如盘石,铁锹铲上去哧流一下滑走了,敲上去只留下个白点。高原说,不能这样干,你们先靠边。

他抡起锄头,从根部掏起来,一下一下,一会儿就掏空一大块。外面虽然坚硬里面却松软,他用锄头在上面使劲一锤,哗啦塌下一大片,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大的粪块敲碎,然后用锹铲到一边再堆起来。同学们干的很卖劲,高原说,不急,沉住处气慢慢来。他接过我的锹示范说,前腿弓起来,把大腿作为支点锹把放在腿上,这样会轻省很多。没想到这老农还懂物理学,我照他教的一试,果然如此。

休息了,我们靠墙而坐晒暖暖。他打着火镰点燃烟锅。一个同学在学校时就偷着吸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说,大爷使这个,送给你吧。高原连忙摆手说,你那是洋家伙,我就使我的土家伙。

我们天南海北地瞎扯,他教我们说当地土语,什么脖子叫贺脖,南房叫南厦,树叫脖子等等。高原很擅谈,他说小时候读过三国,水浒,上过学。他说他去过北京,是路过,进北京先要经过丰台然后出来再过丰台才去东北。

你去东北哪儿干吗?我们问。

去朝鲜?

你出过国?

是啊,抗美援朝。

你是志愿军?

是啊,在朝鲜呆了三年呢。

啊!同学们的心情格外激动,第一次劳动就和最可爱的人在一起,真是太幸福了。我们问这儿问哪儿,高原就讲起在朝鲜的经历,如何爬冰卧雪,如何吃雪解渴,如何急行军……他还知道冯玉祥,说读过他的著作,知道冯玉祥的夫人是李德全,是卫生部长,还来过这里。他的经历和知识真丰富,同学们佩服之至。

令同学们意想不到的事是在不久之后发生的,那天,队里去县城参加一个重要的集会,社员们在队部前排好了队。队长在清点人数之前,说了句:地富反坏份子出列。

人们静悄悄,只见高原离开队伍,走了出来。

同学们一看傻了眼,如同坠到云雾之中,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最可亲爱的人怎么是个地主份子呢?我碰碰旁边人的胳膊,悄悄问旁边的人,他……?

他是地主。

地主?地主怎么会是志愿军?参军入伍只有贫下中农的子弟才行啊,他的政审怎么通过的呢?我有些发懵。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听队长对高原说,你去掏茅子吧。

掏队里各家的厕所一直是地富的专利,因为臭和脏没人愿干。厕所前几天刚掏过,根本不需要这么急着掏,但开会的人都有工分,队长这是有意让他也挣工分,用意可算良苦。我看高原,他的神情是漠然习以为常的。

抗美援朝离插队时快二十年了,那时我们这些人或刚刚出生或正在襁褓之中,实在不了解当时的情景。

在村里呆得久了,从村民的口中多少知道了一些情况。高原家确实是个地主,他父亲手里有一百多亩地。

这里是老解放区,建国的时候这里已经解放三年了。那年朝鲜战争爆发了,说是美帝国主义把朝鲜作为跳板要侵略中国,全国上下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有志青年纷纷报名参军上前线。陈家庄的参军名额没有达到上级的要求。村干部正在发愁的时候,有人说,过去地主老财掌权的时候拉丁抓兵都是咱穷苦百姓,现在咱们当家作主了,也该轮到他们地富子弟去当兵了。这样就瞅上了高原。

那时老地主也就是高原的爹还在,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供高原读到中学毕业,当时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知识份子了,本来可以继续升学或到外面寻个事情做,但高原是独子,老爹想让他守着自己的土地,硬是没让他出去工作。这下可好,正赶上让他去当了志愿军。高原不去,说,自古独子不当兵,我是独子不能去。贫下中农说什么独子不独子,不分三七二十一,一条绳子把他捆了,红花也没给戴就参了军。老地主闻讯赶来告别,见了儿子什么也没说,只叮嘱了一句:到外面学机灵点。回到家却在菩萨前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让儿子平安归来。不知是菩萨动了恻隐之心还是高原真得学机灵了,反正村里一同去的人有好几个成了烈士,他却安然无恙。

我们小队的贫协主任姓李,我们都叫他李贫协,除了高家外只有他一个外姓,老家本是河南人,从小逃荒来到陈家庄给地主当长工,在这儿娶妻生子安了家。插队的第二年,李贫协忽然叫我去他家吃晚饭。我受宠若惊,下了工急忙去了贫协李主任家。家里环境不错也是个四合院。他准备了四个碟子一壶酒,这是当地待客的规格。四个碟子,一盘炒鸡蛋一盘拌菜瓜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炒白菜,一壶杮子酒,这在当时很丰盛了。

席间,我问,你从河南来到这儿给谁扛活?

他说给高原家。

我吃了一惊,原来是给高原家,可平时一点看不出两家有深仇大恨。我问,他们对你剥削吗,吃得饱吗?是半夜就催你下地吗?我想起了小说《半夜鸡叫》里的周剥皮。

他说,老东家可仁义了,他吃啥我吃啥,特别是收麦那阵子,吃得都是纯头茬面白馍。

不吃玉茭面吗?

不吃,咱这里没人吃玉米,种点玉米都是留着喂牲口的。

我又吃了一惊,我们插队这地方自古以来盛产小麦棉花,一直以小麦为主粮。可是现在生产的小麦大部份都交给了国家,自己只能吃很少的一部份,不够的国家返还成玉米和高粮。同学中流传一个笑话,外村一个老贫农给知青们忆苦思甜说,解放前地主一人有两个老婆,我们哥俩只有一个老婆,意思是说他穷得娶不上媳妇,接着又说解放前生活好呀,吃得都是白馍,哪像现在尽吃玉茭面馍,支书敢紧挡住他说,别说了别说了。

高原爹干活吗?我问。

咋不干,他的庄稼他能不干。跟我一样起早贫黑地干。

一提起他的东家,李贫协话就稠了,显出无限怀念的心情。他说,东家好啊,我从小到他家没再挪过窝,成年了他给我盖了三间房还帮我娶了媳妇,要没有东家哪有我的今天。

我有些糊涂,贫协的话和我受到的教育完全是南辕北辙,这贫协主任怎么净说地主的好话,难道他不剥削你吗?这不是阶级阵线不分吗?怎么还能当贫协主任呢。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还是把话题转到高原身上,问道:高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怎么也划成了地主?

来,喝酒,吃菜。他给我满了一盅酒,我们一碰干了杯,他又给续上才开口说:怨他自己,复员时让他去安徽的一个县里工作,他硬是不去非要回来。

我点头说,听说过。

高原和我们一起干活时也提起过这事,他直后悔,说这里人恋家,很不好,要是去了安徽就好了。当时我就想,真是去了安徽他就是国家工作人员了,一家也都是市民户口有国库粮吃,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刨食吃了。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来。

李贫协接着说,回来就回来也罢了,他却自以为是功臣,走路都仰着头,向分了他家房屋的人要砖瓦要木料,跑到人家里闹。人家说他是反攻倒算,不给他戴个地主帽怎能治住他?

我恍然大悟。

酒到最后贫协主任才说出了请我吃饭的目的,他的女儿要出嫁了,当地出嫁女儿盛行穿红条绒的衣裤,一身红喜庆条绒又结实。可是这里红条绒布却是紧俏物资买不到,因此让我到北京为他买些红条绒作嫁妆。我答应了,垫了布票为他买回了布料。

后来我们这些知青陆陆续续都离开了陈家庄,我分到了县城工作。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1976年粉碎了四人帮,举国欢庆。其实,举国欢庆是个政治术语,在农村老百姓并没有体会到有什么变化,该下地还得下地,该吃黑馍还得吃黑馍,在村里村民们只是当成一件新鲜事在传播着,没想到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直到有一天说改革开放了,土地分到手了不用队长派活儿了,老百姓才感到真的变了。后来地富帽子摘了,高原才真正感觉轻松了,他恢复了复员军人的身份,真正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好处。

农村的孩子结婚早,中华人民共得国成立那年,高原有了个男孩取名建国,建国两岁时他去了朝鲜。

高建国和我们年纪相仿,上过中学,因此和我们说得来。常往我们宿舍跑,闲谝,跟我们学普通话,居然学得像模像样。他爱听我们讲城里的事,羡慕地说什么时候能到北京看看就好了。他和村里同年龄的人关系处的也很好。在那个大讲阶级阵线的年代,除了上学参军受限制外,在村里实在看不出他与同龄人有什么不同,换句话说就是谁也没把他当地主崽子。我们曾问你怎么不继续读书?他说读书有什么用,你们都下来了。他虽然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但干起农活来却比我们强百倍,犁锄摇耧无所不会,碾麦打场上更是全把手。

一天后晌,上工的钟声响了,他拿着一块玉米面高梁面混合的馍馍来了,馍馍四四方方,在笼屉里蒸熟了然后切成方块,社员们叫它四面挨刀。馍中间挖了个坑,里面放上辣椒面,手里拿节葱,边吃边等活。

村子最远处有块地叫五十亩地,队长让他带着我们七八个人犁地,说,那块地不犁完不准回来。

到了地里他是头犁,头犁很重要,他犁得直后面的跟着他走也直,犁地人分成两组,从两边开始犁向地中央汇合,好把式犁到中间两条犁沟相会天衣无缝。把式不好到地中央就出现了一块没犁完的地,像个枣核。年轻人嬉笑说,像个“瘪瘪子”。当地人对女人生殖器称为瘪瘪子。我们在地里一字排开,扬起小鞭子“哒哒咧咧”地吆喝,,牛卖力地奋足而行,犁铧犁起的泥土像层层波浪翻滚。年轻娃娃犁地只图快,犁与犁之间犁得很宽,翻起的泥土把硬埂掩盖住了,看上去犁过去了,其实没犁透。建国发现了,叫道慢点,犁细点。他日骂那些娃娃。他对我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地犁不好庄稼长不好。我觉得他说得很有哲理,问他你说得真对,听谁说的。他说老辈人的话。想必是听他爹说的吧。

本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犁到半路,西天边上忽然出现巴掌大的一小块云彩,谁也没在意。这云彩疾速而来极速膨胀,越来越大,瞬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旷野上一无高大的树木二无草庵可以避雨,眼看一个个都要变成落汤鸡了。只听他叫道蹲到牛肚子下去,我们照着他的样子蹲到牛肚子下。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只一会儿就雨过天晴,路边的沟里积满了水,我们却一点雨腥都没沾到,身上干爽极了。回来的路上,我的那头牛犯了牛脾气,死活不走了。我使劲用鞭子抽它,没想到越抽它越不走,干脆“扑嗵”一声卧在路上不走了。伙伴们过来帮我抽它,它闭着眼摇着头躲避着鞭子就是不起来。建国看到了返回来说,你赶我的牛回去吧,不能硬来,得慢慢哄。

改革开放后,他也迎来了人生的春天。那年被选为陈家庄村村长。

高建国能当上村长全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老话,陈家庄陈姓是绝对优势,按理说村长应在陈姓中产生,但陈姓中分成了几伙,各边的人都想当村长互不相让,争执不下来,有人提个折中意见,让高建国当村长。没想到的是高建国竟然以绝对的优势票数获得通过。

高家自是高兴不己,父子俩甚至在家里喝起了小酒。酒中,高原对儿子提出两点忠告:一,和上级要搞好关系,无论是县上还是乡里都要搞好关系,常走动,亲戚常走动才亲,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二,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要吃独食,一个窝头见面分一半,才能立住脚处下人。高建国牵牵记住了父亲的话。

高建国新官上任,热情很高,为村里办了不少实事,村里大街小巷都铺了油路,村民在雨天也可以安全出行,不必两腿沾满泥巴;村里盖起了水塔家家通了自来水,告别了自古以来绞水担水的老传统;村子的四个出口盖起了仿古的牌楼,上面的陈家庄三个字是他去省里请著名书法家写的,费用据说一字千金都不行。他还在村里建起了一个蜜枣厂,加工的蜜枣远销广东福建,村民们不用出门就挣到了钱。高建国名声雀起,县报地区报都登了消息。县里还组织全县各村领导到陈家庄参观学习。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颇有派头,讲起话来口若悬河,应对上下级如鱼得水自然的很,见到我一把拉着我的手,那亲热劲真是没法形容。他特意告诉我,他去北京了,出差去的。他说北京真好,我拍了一大摞照片,让我一会儿到他家去看。在村长的位置上他到全国各地参观学习,游览了不少名胜古迹。

高建国原本酒量一般,上不得台面的。高原对他说,这不行,酒场就是官场,没有酒量怎么工作,人常说筷子一动原则松动,酒是感情的纽带,酒是解决问题的钥匙,你得学会喝酒。

建国从超市提了一箱汾酒,说招待领导用,先记上账。中午他在家里独自喝,喝醉了,吐了一地,倒头而睡一直睡到月出东山才醒来,头仍是昏昏沉沉,晚饭一口都没吃。高原为他煮了葛根茶喝,说是解酒的,有时候,高原也陪儿子喝,几次下来,高建国练就了海量,一瓶白酒下肚没事人一样,乡里领导有了应酬都爱叫上他一起陪喝。

高建国在村长的位置上干了两届。后来又有大手笔,他引进一家医药公司,把一块土地出让给这家公司建起了制药厂,招收村民进厂当了工人,另一个是在一块地上建起了汽车驾驶培训学校。这本是好事,村里增加了收入又解决了村民就业问题。但随之风声也起来了,有的说租金太低了时间太长了,他拿了回扣,有的说他暗中入了股,坑了村民肥了自己。有的说,他嫖女人有小三儿,道德品质败坏。纪检委的朋友告诉我不只一人告他的状呢。我听了很为他担心。

终于有一天,乡党委书记乡长找他谈话,让他把村长辞了回乡上社队办来。他不愿意辞,书记乡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他,坦陈利害。

高建国很不情愿地辞了村长,但心里很不服气。

高原开导他说,不错,提了个囫囵罐总比打碎了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村长又不是咱家的,激流勇退见好就收是好事,乡上是保护你呢。

高家的文化基因在高建国的儿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对于读书儿子几乎没用高建国操心,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大学,一路奋进一路绿灯。

他是个读书的种,高原常常这样称赞他的孙子。

大学毕业读硕士没费劲就考上了,读完硕他说要读博士,高建国说只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一考一个中,儿子一路读下来,多亏了他在村长的位子上,帮助儿子顺利地完成了学业。

儿子在美国读的博士后,儿子说要拿绿卡。

高建国说你不回来了?

儿子说,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好多头头和他们的子女都在那里安了家,好多还入了外国籍。

父亲不言声了,爷爷却支持他,说,别恋家。爷爷就是个教训,大丈夫四海为家,哪好在哪儿安家,哪的黄土不埋人。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阎王爷放了他一马,高原过了八十四的坎,孙子从美国给爷爷寄来了生日礼物。第二年,孙子来信说他拿到绿卡了。高建国的老伴问,娃成了美国人了?高建国说,不是,还是中国人,能名正言顺地呆在美国了。

这年底高原在他自家的老屋里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五岁。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看到重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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