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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脸上被墨笔书写“右”字

1957年7月,我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为响应党的“支援老苏区”的号召,放弃了省城的优越条件,申请回浏阳执教。

那年提前一个月放寒假,全县中小学教师,集中到浏阳县城参加整风学习。我也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全县分东、西、南、北四个区,老师们分别按区在指定的地方学习。我们东区,集中在城东完小。各乡派一个“宣委”带队,一律内宿内餐。给每个学员发了一张红布做的条形出入证,佩戴在左胸前。

第二天,全县教师集中在县大礼堂,听整风领导小组县长的动员报告。他希望各位老师,诚恳地向党提意见。采取的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他说:“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不要怕划右派,右派是客观存在的,不是‘划出来的’。他们是有组织,有目的,有纲领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大家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与划右派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大家请放心,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第三天,分组讨论,大家畅谈听了报告的心得体会,历时二天。县长给全体学员注射了一支“强心剂”,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大家消除了顾虑,精神振奋,诚心诚意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

我是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政治》教材上的“运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不断地检讨与批评自己,克服本身的缺点,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共产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根本标志。”这句话还深深地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听了县长的报告,使我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从内心深处佩服共产党的光明磊落,正确伟大,由衷地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在讨论的时候,我诚恳地说:“我相信共产党,拥护共产党。我一定积极帮助党整掉那些不正之风,使中国共产党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大鸣大放的火就这样燃起来了,而且越烧越旺。我怀着赤胆忠心,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投入了声势浩大的大鸣大放。我讲得最多的是关于苏联的事。我说,翻开我国的古代史和近代史,沙俄侵略我国的史实还少吗?今天,为什么还要低声下气地结交这个“老大哥”呢?我在一师读书时,学校改百分制为“五级记分”,就是从苏联学来的,它比“百分制”有什么独特的优点呢?我们所学的《心理学》、《教育学》以及各科教科书,全是苏联的译本。

我还表示,上体育课,学走“苏联步伐”,堂堂的中华民族,华夏子孙,连走路都不会走,要学“苏联步伐”!垄断市场的“苏联花布”,也不见得比国产品要好多少,只不过是加了个“苏”字罢了。我说:“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要加上个‘苏’字,连屁都是香的。还有,抗日战争胜利,明明是美国在日本投了两颗原子弹,炸死了十几万人,才迫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的。但今天的历史,将这一事实完全抹煞,只字不提。却说是苏联出兵我国东北,迫使日本投降的。这不是故意歪曲历史吗?”

我最后提出:“《瑗珲条约》是中俄不平等条约。条约规定,中国割让黑龙江以北与乌苏里江以东的领土予俄,总面积110多万平方公里,其中包括海参崴军港在内,还赔偿俄国大宗白银。现在黑龙江与乌苏里江成了中苏的界河,我国的四大河流,如今成了三条半。抗战胜利后,所有不平等条约都彻底废除了。这个丧权辱国的《瑗珲条约》,为什么至今还不废除呢?”

领导大肆表扬鸣放积极分子,我也受到了表扬。如果哪个组稍有松劲,就有带队干部来煽风,来点火,来启发,来诱导。我们古港区稍有“逊色”,大光乡宣委章汉雄就来我组“指路”:“你们为什么没有东西可讲呢?1954年三口穿了水库,淹死了那么多人,不是可以讲吗?我估计,在座者,肯定有亲属淹死了的,难道你们不痛心吗?”

他这一煽,竟煽出了许多个“右派”,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是三口人,1954年三口穿水库,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这次穿水损失巨大,淹死的人和冲毁的房屋,都是数以千计。单说三口完小就有一个6年级毕业班正在集中复习,还有十几个老师几乎全部遇难。还有一坝、白露等几个村的农户。洪水所到之处,房屋无一幸免,连历时几百年的王家祠堂——当时的四区区政府,都连根拔掉了,几吨重的麻条石都被冲得有半里多路远。

在章汉雄的“启发”下,我将这一事实全部“鸣放”了。我满怀义愤,本着“爱之深,责之苛”一片赤诚,帮党整风,向党提意见。

这一来,谁知竟闯下了滔天大祸——昨天表扬的鸣放积极分子,霎时间变成了“右派”,而且当上了“破坏中苏友好”的典型,被推上了县斗争台。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在鸣放中曾经受到表扬的鸣放积极分子,他们鸣放的内容,被歪曲,被断章取义,被上纲上线,原本是善意的,推心置腹的,肝胆相照的意见,一下子变成了“毒草”,变成了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毒箭”。开始收网了。我们这些人的出入证被扯掉了,被画上了花脸,有的还挨了耳光,最后被关进了“反省室”。

看守所反省室的李明,他出身地主家庭,父亲在土改时被镇压,还有海外关系。平日言谈,他总是怪话连篇。这次鸣放,他一言不发。开会时,他不是去打水,便是借故去扫地或打杂,他伪装积极,竟一跃而成了“左派”,戴上红袖章,来监视我们。他“左”得出奇,别出心裁,在每个进“反省室”的人脸上,用墨笔写上个“右”字,以此侮辱他人人格。

首先是小组斗争,我是第一个挨斗的。在斗争会上,我摆事实讲道理,同他们进行了面对面的辩驳,不承认是“右派”。由于我不承认他们强加于我的罪名,所以我挨斗争的次数最多。他们辩不过我便喊口号,以势压人,他们气急败坏,骂我“死顽固”、“死不老实”、“死不悔改”……

为了说明右派是有组织地向党进攻,他们还说:“你与罗隆基、章伯钧、章乃器是一根纲上的人,他们是你的同伙,是你的上司,你们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在北京,在上海,你们这些小喽罗在浏阳遥相呼应,这不是‘组织’?不是‘纲领’,又是什么?”

如此生搬硬套,我还能有什么可说呢?有一次斗争我,一个姓文的给我定了十大罪状,声嘶力竭地咆哮,拍桌打椅,骂我“不是东西”。我忍无可忍,回了他一句:“你是什么东西?自己坐在屎堆里,还不知屎臭尿臊!”他气势更凶了,还想动手打我。我气极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往桌上一丢:“这是你请我给你画漫画的手稿,你就是这样拥护共产党的!!”

主持会议的人,随手抓去纸团。他们看到了他们的积极分子画的这张漫画——周总理称秤分粮食,口里说:“你四两,你二两。”下面跪着一大群老百姓,双手捧着钵子、盆子,人后面画一列火车,满载粮食,上面插着一面红旗,旗上写着“支援苏联老大哥”。下午,这个定我十大罪状的文昌,也被关进了反省室。

鸣放时一言未发的我们的校长,也进了反省室。后来才听说,有人揭发他,说有次他指着大礼堂壁上褪了色的国旗,说“这面国旗改朝了”。揭发人认为“改朝”就是“改朝换代”,就是要将“五星红旗”换成“青天白日”。

其实,“改朝”是我们浏阳的一句俗话,就是“该换”的意思,但在此时你即使长了一百张嘴也讲不清了。

次日开大会,重点批斗我的“反苏”,“破坏中苏友好”。我与他们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辩驳。当他们说到“既然兄弟相称,就不要计较你我得失”时,我气愤填膺地顶了他一句:“是呀,‘兄弟相称,就不要计较你我得失’,连祖国的领土主权都不要了?!”被我驳得理屈辞穷。批斗我的人恼羞成怒了,吼道:“死不老实的家伙!你的言下之意,就是说毛主席是卖国贼!”我急了,回敬他一句:“我可没说,这句话是你说的呀!”他心虚理亏吓得浑身哆嗦,下不了台。斗争会开不下去了。主持会议的人只好领着大伙喊了口号,便宣布散会。

通过整风反右,全县2400多位教师,划出近800个“右派”,还“清查”出了100多个“历史反革命”,两者之和,占教师总数的1/3强。我们学校11位教师就划了7个。一场天大的政治骗局,一次空前的“文字狱”,笼罩着整个神州大地。无辜的,赤胆忠心的,善良的上百万知识分子,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不少的刚烈者,丢掉了生命,还落得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大批的“牛、鬼、蛇、神”被赶进了劳改农场和工厂、矿山,或遣返农村,回到学校的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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