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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价值:无法阉割的不朽

1.

任安是一个很倒霉的家伙。从大将军卫青的一个家奴,含辛茹苦花了几十年时间,兢兢业业奋斗到省部级封疆大吏。却一朝回到解放前,因为“坐观成败”这种匪夷所思的罪名被判处腰斩。

晚年昏聩的汉武帝因为听从朝阳群众举报,以“巫蛊之祸”株连数万人,导致太子在长安城起兵造反。而那个敏感的时候,任安正好掌握着一支京城部队。一个是现任皇帝,一个是将来的皇帝,听谁的好呢?任安两难之下,干脆谁都不得罪,收了太子的命令,但是不出兵相助。

最终失去了儿子的汉武帝又清醒过来,迁怒于下属,任安因为首鼠两端,立场不坚定,就这么倒霉的以“坐观成败”的罪名进了死牢。

任安想要活命,他想起了一个离皇帝很近的朋友——司马迁。

2.

史官是中国历朝历代公务员中很特别的一个设置。

世界上像中国人这样重视历史记载的民族屈指可数,这个职位关乎各级领导的盖棺定论,看起来很重要,但是实际的地位却很低。不仅是收入低,而且因为要仰人鼻息,一不留神,因为文字惹祸,不是删帖、封号、喝茶,而是有性命之忧。

但这个群体虽然卑微,却是行有行规,牛人辈出。比如春秋齐太史四兄弟。因为如实记载权臣崔抒杀国君的事件,大哥、二哥、三哥相继被杀,最后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弟继承笔墨,但还是照写不误,无惧生死。别的国家的史官担心他也被杀,甚至有远道而来准备接替继续对着干的。

“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这段评价史官的话什么意思?就是跟跳大神的巫师、取悦主人的娼优、博人一笑的戏子差不多。连继承属性都一样——直到汉朝,史官都是世袭的。老子干这个,儿子也肯定是干这个。别人不愿干,也干不了。

司马迁就是。这段话就是他对自我的定位。他们家从遥远的周朝开始就是太史令,干到他这一代都没有变过。这就注定他穷得叮当响。寒酸到什么程度?

当他面临死刑的时候,按法律可以花50万钱免死。这个数目是什么概念呢?根据《居延汉简甲编》记载,汉武帝时期一石粮食的价格是35钱。司马迁作为太史令,年薪是600石,也就是2.1万钱。也就是说,50万钱相当于他24年的工资。

除了工资以外没有任何收入的他根本拿出不这笔钱。连借钱都没人愿意。因为别人知道一个清水衙门的太史令还不起。

3.

和司马迁不同,将军李陵祖上是世袭武将,他的祖先李信,为秦朝大将,灭燕攻楚,把派遣荆轲刺杀秦王的燕国太子丹迫杀于辽东。爷爷李广——没错,就是那个“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悲剧人物,飞将军李广。

李陵和司马迁同朝为臣,但是家世、地位悬殊,基本上不是一个朋友圈,所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彼此点个赞恐怕都没机会。

李陵受命带领一支五千人的纯步兵,作为非主力的接应部队,随同汉武帝的大舅子出征匈奴。李陵军团在浚稽山一带被机动优势明显的匈奴主力八万人发现并包围。李陵率军血战数日,援军不至、弹尽粮绝,被迫投降。

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受不了这种刺激,大为震怒。说好的虽远必诛呢。朝廷大臣一看风向,都顺势踩上李陵一脚,要干掉他全家。这个时候司马迁这个穷太史不自量力,很不合时宜的替李陵说了几句好话。他说我看李陵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深陷绝境,力战而降,也许是权宜之计,今后说不定可以立功赎罪。

其实汉武帝之所以把这么重大的问题抛给司马迁这个芝麻小官,让他发表意见,只不过是想找人借坡下驴,为自己当主帅的大舅子开脱一下,找个替罪羊把兵败的责任揽下来。司马迁不懂揣测领导的心思,悖逆圣意,下场可想而知。

这个可怜的无权无势的公务员很快就下了大牢,被判死刑。

4.

用今天的话来说,司马迁是一个文艺青年。就是把不到妹只能写诗看大海那种。由于家族历代为史官,家学渊源深厚,自幼就熟读经史。在他老爸去长安当太史令的时候,这个文艺青年知道自己必然要继承家族的宿命,开始了影响一生的全国穷游。

二十岁的他越洞庭,过长江,登庐山,观钱塘,上姑苏,望五湖,探禹穴,访齐鲁……基本上达到了一个现代顶级背包客的水平。所不同的是,他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万里路和万卷书,这个文艺青年很早就做到了。

年少时的这场游历大大的开阔了他的眼界,等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萌发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疯狂的念头准确的说产生于他父亲——司马谈。这个老头有感于自己的家族干了将近一千年的史官,却没有一件像样的功绩。孔子修订的《春秋》已经过去几百年,这中间的纷纷扰扰的历史,无数仁人志士的伟大事迹,直到汉朝都还没有人专门整理著述,我们家能不能干干这个事情呢?

但要写完几百年的历史谈何容易。老司马谈已经力不从心。临死前,他把自己一生的梦想托付给自己唯一的儿子。

可年轻的司马迁的雄心比老爸还要远大。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这缺失的几百年,他看到了上千年。他要撰写一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无前例的通史。什么是通史?我们看到的先秦史书大多非常粗略,类似于大事记。偏重于记载战争、会盟、重大自然灾害等,对经济、文化、民俗、科技、天文、地理等社会面的全方位记载几乎没有。而司马迁就是要干这个。他要单枪匹马的把在他身前的三千年翻个底朝天。

35岁那年,他继承了老爸的太史令职位。开始谋划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5.

人生往往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你好不容易为自己准备了一针万世鸡血的时候,出门突然被石头砸了。

司马迁被砸得不轻。这个继承了老爸太史令职位,兢兢业业的干了十几年的文艺中年,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几句良心话,招来死刑这样的大祸。

这样的大祸,其实很早就有端倪。司马迁是孔子的粉丝。对于孔子编撰《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的写史态度极为推崇。但他认为还不够,他觉得一个真正的史官,还要在如实纪录历史的同时,有鲜明的价值观立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值得弘扬什么必须摒弃,不容模棱两可。

事实上,刚开始写史的时候,司马迁的处境就已经十分不妙。历朝历代太史令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管理图籍、看看星象、纪录当朝。开微博开公众号向大众普及历史,甚至借历史表达自己的价值观是绝对不在其中的。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设置史官纪录历史主要是为了方便于治国理政的借鉴和警醒,并不是为了给百姓窥探统治阶级的隐私,更不是为实现一个小史官流芳百世的理想。

汉武帝听说身边这个小太史在著书,而且连自己的事情都写了,十分好奇,就把纪录上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皇帝的本纪拿来看了。结果是勃然大怒。你不写没有汉高祖就没有新华夏,不写没有大汉你什么都不是,你不写匈奴的阴谋诡计……还居然敢真的实录。属于典型的吃当朝的饭砸当朝的锅。汉武帝直接命人把从汉景帝开始的记载全部销毁。虽然没有把司马迁的心血全给烧了,但这已经埋下了对这个不识时务的文艺中年的愤怒的种子。

很多年后,司马迁还是没有想通,他认为自己和李陵“素非能相善、未尝衔杯酒”,就是连杯酒都没喝过,仅仅是说了实话就遭到此等不公,“谁可告愬者!”——我跟谁说去……

其实他的命运从被汉武帝删帖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给他定的罪名是“诬罔”。就是欺君的意思。这罪名可不轻。他不想死只剩下两种选择——一是花钱,可他没钱。唯一剩下的一条路就是用腐刑来代替。什么是腐刑?就是阉割。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男人远甚于杀戮的侮辱和摧残。不要说一个脑袋里面装着无数刺客烈女事迹的史官。

但司马迁居然认了。

6.

认罪伏法的司马迁没有半句牢骚,安安静静的承受了人生最大的侮辱。汉武帝对自己的思想改造感觉很满意,让你服你就得服,这很好。所以不仅没有弃置不顾,反而还把他从太史令升了官,当了中书令。这个位置相当于如今的办公厅主任,掌握着所有皇帝诏书的起草,距离皇帝非常之近。

就在摧残自己的人的眼皮子地下朝夕服务,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恐怕除了司马迁自己,很难说清。

这个时候前面说到的另一个倒霉蛋任安给司马迁写了一封信。希望司马迁作为皇帝身边的人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些令人感慨的宿命。比如韩信“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司马迁也是。他的命运和两个叫做少卿的人扯上了。导致自己入狱的李陵字少卿,给自己写求救信的这位任安,字也叫少卿。

应该说任安比李陵还要冤,在“巫蛊之乱”的非常时期处于非常位置,听命是错,抗命也是错,横竖都是背锅侠,死路一条。与李陵和司马迁素无交往不同,任安和司马迁私下的关系却是很好,两家人私底下的往来很多。

面对这一位少卿的求救,司马迁一句话都没有说。任安被定于12月处斩,司马迁一直拖到11月,才给他回了一封信。

这就是光耀史册的千古名篇《报任少卿书》。

7.

虽然是千古名篇,但司马迁这封信其实写得很不像话。

朋友身处险境,命在旦夕,写信给你求救,你有顾虑不救就算了,还一直拖着,到了临死之前才来一封并没有什么鸟用的说明书。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封书信的主旨并不是安慰任安,而是告白自己。通篇谈的都是自己不幸的遭遇,内心的痛苦,以及那些和任安没有毛的关系的远大理想。要是当时知情的旁观者,估计读完得吐血。

但我想任安应该能够理解。因为司马迁这封信,诉说自己的苦衷是表,剖析自己的动机是里。其实不是写给任安看的,是写给天下人,甚至后世人看的。

为什么要忍辱负重?“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勇者不必死节”“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岂有悔哉!”用麦田守望者里面的话来解释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男人,不是敢于为了理想献身,而是敢于为了理想忍辱偷生。

在一般人看来这样的理想也许没有什么现实的价值——反而会带来诸多的祸患。你写的那一堆破竹简能换二两猪肉,能把几个妹子,还是能换一官半职?

但理想的意义,一直是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俗人们都能够理解的东西,那叫战狼2。

司马迁的理想确实实现了。几十年后,他藏在自己女儿手中的正本史记——《太史公》,被外孙发现,不遗余力的推广,最终洛阳纸贵,大行于世。最终成为二十五史NO.1。往后两千年的史书,无一例外的都遵循着他的笔法和体例。但至今,没有一部能够超越史记。

他用理想凝成的泣血之作,既是空前,更是绝后。

8.

给任安写完这封信后,五十多岁的司马迁就从一切历史中彻底的消失了。这个中书令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此不见于任何记载。甚至距离他的时代并不远的另一个史学大咖班固,也说不清他的去向。

他兑现了自己忍辱负重的诺言——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而非其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可留恋之处。

其实没有必要弄清他的去向。因为这个另类史官矢志不渝想要留给世人的,并不是他的坚韧、他的血泪。而是他字字珠玑的历史。你可以从他真实客观而又高度个人化的表述中,读出真假、爱恨、忠奸、对错……读出这个国家三千年的黑暗和光明,真实和玄幻,读出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良知和坚韧。

你不一定记得那几百个皇帝与王侯,但你一定记得他。他和他的理想,成为这个民族文明史上不朽的印记,超越时空,超越生死。

这是理想的价值,也是,一个真正的人的价值。

201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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