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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和我,争夺一个父亲

我爸吸毒,这件事我好像从记事以来就知道了。

我一岁的时候,原本在我们本地黑帮当大佬的他,为了兄弟顶罪跑路,结果跑路途中接触了海洛因。

他需要毒品的时候,从不会找朋友或者亲戚开口借钱,也不会做坑蒙拐骗的事情,只会找妈妈要钱买毒品,妈妈不给,他们就在夜里大声争吵,有时爸爸会砸光家里的东西,半夜把我和奶奶吓醒。

爸爸也会跟我要钱。亲戚给我几百块零花钱,我当时舍不得用,都存在盒子里。他开口,我不敢不给,甚至不怎么敢跟他说话。

那时候,妈妈在楼下亲戚家的餐厅打工,每个月只有2000块钱工资,要养家、供我上学、定期给外婆生活费,剩下的,都为爸爸的毒瘾买单了。

01

‌‌‌‌“她就是那个流氓的女儿‌‌‌‌”

长大一些,上了小学后,我好像就一直在做监视员或者侦探的工作,和全家人一起‌‌‌‌“监视‌‌‌‌”他的举动。说来可笑,现在我画画的观察力,似乎是那时候训练出来的。

那年我应该差不多七八岁,有一天,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爸爸进来以后,把我赶了出去,跟我说他要玩电脑。我在外面坐了好久,等了他两个小时都不止,一直等不到他出来。等我再进去时,电脑键盘上沾着白色的粉末。

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到楼下餐厅去找妈妈,对她和舅舅大吼:‌‌‌‌“他又在吸毒!他又在吸毒!‌‌‌‌”

妈妈和舅舅大概还是想维护爸爸的形象,一直在否认爸爸吸毒的事实,安慰我说那些粉末不是毒品。我冷漠地回了一句:‌‌‌‌“不是毒品是什么?难道是从墙壁抠下来的么?‌‌‌‌”

我的整个童年,都充斥着这些毒品的回忆。很多时刻,现在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爸爸在厕所一待就待两个小时,出来以后,整个厕所烟雾弥漫;

我趁爸爸不在家,偷翻到他口袋里的不明药丸;

放学回家后,看到茶几上有口香糖的锡纸;

我学着警匪片里的跟踪桥段尾随他到公园,看到他和别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妈妈还没有下班,我不敢入睡,尽管有爸爸陪在身边,却被奇怪的烟味呛醒……

爸爸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吸毒,也从来不想让我知道跟毒品有关的任何事情。某次和他一起吃饭,电视里正好在播毒品的新闻,我就顺口问了一句:‌‌‌‌“酒吧里能不能买到海洛因、冰毒、摇头丸?‌‌‌‌”

他突然把碗放下,很严肃地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那一刻,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敢讲话,感觉不是他做错了,而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还有一次我调皮,好奇口香糖锡纸里的秘密,我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做吸这个动作,还学给妈妈看。结果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教训我以后绝对不可以玩这种游戏。

除了七八岁的那一次爆发,童年的我很少直接说出吸毒这个事实。也许这是一种逃避的心理,我幻想着只要不说,什么事情就都没发生,我就还是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和别人一样的爸爸。

直到有一天,在上学路上,我听见别人指着我说闲话:就她,她就是那个流氓的女儿。

我用最快的步速逃到了学校,胸口里就像闷了一口血,吐出来难受,咽下去更难受。

妈妈跟我说,要坦然面对这些,只有内心强大了,别人才不会伤害到你。

但当妈妈最终决定要和爸爸离婚的时候,我无法做到坦然。

奶奶跟我说过,妈妈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长得漂亮,年轻的时候追求者不少。爸爸能够从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大概归功于妈妈年轻时候的‌‌‌‌“英雄梦想‌‌‌‌”:要嫁就嫁一个肝胆侠情、豪爽讲忠义、敢想敢做敢闯的真男人。而爸爸在黑帮时,只要兄弟有难,一定帮忙。

即便爸爸开始吸毒,妈妈也在家人和外人面前,处处维护他的形象。可是任凭心里有多强大,谁也忍受不了自己昔日的‌‌‌‌“英雄老公‌‌‌‌”沦为今天的样子吧。

妈妈说,我不能让你在那种环境中成长,我们自己努力,我会让你在读高中之前,拥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她要搬出我们的家,在外面创业。但我没有选择跟她走。

我当时不理解她的苦心,觉得妈妈这么做,背叛了我们的家,虽然想她,但我忍着不说,坚持要和爸爸、奶奶生活在一起。

一天中午,我背着书包下楼,爸爸在窗台冲着我大喊:‌‌‌‌“你妈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但我不敢说。爸爸接着大声说:‌‌‌‌“我跟你妈离婚了!‌‌‌‌”

我们家的邻居都是我学校的同学,他们一定听见了我和爸爸的对话。我只觉得脸颊发烫,那一晚,我给妈妈打电话,捂着话筒,压压低声音哭着说:‌‌‌‌“妈妈,我很想你,我受不了了,你来接我吧。‌‌‌‌”

打完电话,我提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等着妈妈。但等我看到爸爸的脸时,心里又充满了恐惧和愧疚,我这样一定是背叛了爸爸吗?同时,离开爸爸,也意味着离开最疼爱我的奶奶。但我真的太害怕了,再在这样的环境待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发疯。

和妈妈一起搬出去住后,我还是坚持每天中午回爸爸这边吃午饭,晚上再回妈妈家住。两边的生活差距越来越大,价值观越来越不同以后,我也渐渐地不再两边都兼顾了。

爸爸还是老样子,在家里没日没夜睡觉,睡醒了就把自己关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而妈妈,即使发着烧打着点滴也要拼命工作,她在创业过程中经历的挫折都够写一本书了。

一开始,她先找了另一个同学一起做工程配套方面的尝试,花了两三年时间,却被那个同学骗走了钱。后来,妈妈在餐厅工作之余,又去上了台湾老师的花艺课程,自己经营花艺软装店。

那是妈妈真心喜欢的一份工作,我看着她亲手将一片片树叶贴在天花板上,每天下班都亲自来店里核对收入金额。妈妈笑,我也笑。我拿着钱对妈妈说:‌‌‌‌“妈,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拿爸的钱撒着玩,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见家里有这么多钱!‌‌‌‌”

然而,由于爸爸戒毒失败,加上妈妈本职工作的影响,花店不得已转手给别人,妈妈只能重新开始工程配套方面的工作。

妈妈每天都要跑客户经常没时间吃饭,饿了就买个馒头,坐路边就着矿泉水吃下去。一次,一位好心肠的大伯路过,问妈妈为什么不买个包子或者肉松面包,妈妈只能笑着说,自己就喜欢馒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馒头只要五毛钱,包子要一块钱,肉松面包则要一块五毛钱。

老天终归开眼了,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妈妈做工程配套的公司上市了,接手的项目也越来越多。一年年下来,妈妈实现了当年对我的承诺,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车子。爸爸也被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

02

我是爸爸最后的一点安全感

当我以为生活开始好转,马上会步入正轨,我可以慢慢修复原生家庭对我的创伤,开始自我和解时,爸爸又出事了。这次是刑事案。

爸爸和一个远方亲戚喝酒发生冲突,他拿一把小刀追着亲戚跑,那位亲戚摔倒后,去医院缝了几针。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亲戚的孩子当天集合了一帮兄弟,6个人带着水管去爸爸家里闹事。爸爸原本被他们拳打脚踢,后来突然起身,对我这个远房表弟一通乱刺。表弟一边跑一边报了警。

再见到爸爸,是在法院判决现场。我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才能让我们彼此心里好受一点。

他穿着灰色囚服,双手戴着手铐交叉在背后,从我身边的过道慢慢走过来。爸爸看到我,对着我笑,我也冲着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完全不符合现场气氛。相较于亲情的感觉,我与他看起来更像是许久未见的陌生朋友。

爸爸用蹩脚的普通话,一一回答法官的提问,而已有90岁高龄的奶奶,坐在我身边偷偷擦眼泪。我没有流泪,只是觉得心疼,也不知道是心疼他,心疼奶奶,还是心疼自己,心疼我们这苦难的家庭,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最终,法院宣判爸爸四年有期徒刑。我想,这是他作为成年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今年是爸爸入狱的第四年,在此期间我没有探视过他一次。

很早以前,我尝试给他写过一封信,带着活泼、劝诫的语气,那是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正式和他谈论吸毒这件事。但他在戒毒所拒绝接收我的信,有人说他不想让狱长检查信的内容,也有人说他害怕面对我,我不清楚具体原因。

后来我旁敲侧击得知,他出戒毒所以后,还是读了我的信,可是,当天晚上他又和兄弟一起出去了,也许又复吸了……

我只觉得羞愧,为什么我要情真意切地,写一封如此无用的信呢?

姑姑跟我说,爸爸这次因刑事案入狱后,真的很想念我,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4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他真的很想知道我的消息。

他说:‌‌‌‌“如果她是因为害怕我的回信会被她朋友知道,那我不回,我只是想收到她的信。‌‌‌‌”

我还是迟迟没有动笔。

2017年5月,奶奶过世了,爸爸没来得及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最疼爸爸的奶奶,最疼我的奶奶,还没有好好说过再见,就独自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责任的重量,奶奶背负着的东西,终归要落在我身上。

爸妈离婚后,爸爸的生活费大部分是奶奶给的,由于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的哥哥姐姐也会照应他一些。现在奶奶一走,姑姑、大伯纵使再疼父亲,我都不能让他们代替我来承担照顾爸爸的责任,更不能让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过上新生活的妈妈,重新为爸爸买单。

以前我回避跟爸爸相关的事情,现在这个沉甸甸的担子,我必须担。

突然想到爸妈离婚后,爸爸对妈妈说的话:‌‌‌‌“我什么都不要,你照顾好女儿,但是我想女儿户口跟我。‌‌‌‌”妈妈点头答应的时候流泪了,深夜她拉着我的手,不住得叹气:‌‌‌‌“户口的事,大概是你爸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点安全感了。‌‌‌‌”

也许,我确实是爸爸最后的一点安全感。也许,只有我才有能力让爸爸重新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只是我自己要先具备照顾爸爸的决心和勇气,这可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大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以前他带给我的伤痛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许多。虽然还是做不到完全原谅,但我将开始尝试慢慢理解他的过去。

心结只会伤害自己,承受过的东西的确很难遗忘,但我必须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了,不对,其实是我与爸爸的未来。

我的爸爸将会在今年10月份开启自己的新生,而我则要负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物质上,也是精神上的。

03

现在的我,通过画画找寻自己的安全感

考大学时,我以艺术生的身份报考了艺术院校,选择了视觉传达这个专业,毕业以后我离开熟悉的南方沿海城市,一个人去广州工作,现在在一家音乐公司做策划。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做专业相关的工作,我的答案总是:机缘巧合。但我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还是与物质无法分割。艺术专业可能还是无法支持我过上想要的生活。

但在我心里,生活远远大于工作。工作只是用来让我养活自己的方式,绝对谈不上喜欢。我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太清楚了,清楚到公司没喝完的水,带回家我都会倒掉。听起来可能有些强迫症,但这也是我对工作的一种抗议方式吧。

工作久了,生活也开始变得乏味,只有在看书、写文章、画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可能小时候做父亲的‌‌‌‌“监视员‌‌‌‌”做多了,我对生活里微小的细节特别敏感。

也许是原生家庭给了我太多不美好的回忆,我就更渴望自己去创造一些美好的事物。

2015年1月,我牵着狗走在老家的路上散步,在草地上发现了一个被人随手丢掉的钥匙扣,它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没有人注意到它。但我却在想,这钥匙扣长得好像棒球棍啊!

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我怎么琢磨都觉得它不应该孤独地躺在那里。把狗狗送回家以后,我还是返回原地把它捡了回来,并随手在它旁边画上了一个棒球。这也是我的第一个插画小设计。

小小的棒球躺在纸上,让我萌生了画温暖插画的念头。生活已经这么磨人了,我为什么不发现些美的东西,把它分享给渴望美、向往爱的人呢?于是我开始低头看这个世界,不放弃路上每一个让我有想法的小‌‌‌‌“垃圾‌‌‌‌”,螺丝、树枝、木头、花瓣、小铁棍……在我手里,它们都变成了插画。

后来我的材料也不局限于捡来的东西了,一块棉花糖成了小女孩的抱枕、一颗桑葚变成了一只小企鹅、一颗荔枝皮是超级玛丽里的食人花……

有一次我拿着一颗黄色的小糖豆,想到了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第一副乒乓球拍,她跟我讲:‌‌‌‌“以后跟你爸学打乒乓球,他打得可厉害了!‌‌‌‌”

第一次知道怎么握乒乓球拍也是爸爸教会我的,我画了一副乒乓球拍,把糖豆放在球拍上。画这幅小插画时,脑海里都是小时候跟父亲打球的快乐回忆,也是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之一吧。

不知道这次爸爸出来,还愿不愿意陪我再打一次乒乓球,看一看我画的这些插画。不管他想不想,有些话我还是要和爸爸说,不通过写信的方式,而是面对面计划我们共同的未来。没什么具体的期许吧,只希望一切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父亲能有个健康的身体和乐观的心态。

爸爸,好几年都没见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从上海回来的前一夜,妈妈让我和你通电话,你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我要星星,你说星星太高摘不到呀,我说你在飞机上的时候伸手摘一下就好,你说它们离飞机还太远。

星星远不怕,你离我不远就好了。

爸爸,我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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