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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那么努力地生活过

6月22日清晨,对于住在杭州‌‌“蓝色钱江‌‌”小区的朱小贞来说,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周四早晨,一家人忙碌的生活刚刚要拉开序幕。3年前,朱小贞和丈夫林生斌贷款买下这套360平方米的四室两厅时,一家五口人由过去100多平方米的公寓搬入这处‌‌“豪宅‌‌”,看上去过上了优渥的生活。

今年34岁的朱小贞性格温和,说来也巧,她和大半年前来家做保姆的莫焕晶同岁。莫焕晶是广东东莞人,与一般广东女人会做饭、煲汤不同,莫焕晶不会煲汤,做饭手艺在朱小贞看来属于难吃。但是莫焕晶具有其他从农村来的保姆不具备的技能——开车。这对于有三个孩子的朱小贞来说,简直帮了大忙。

11岁的老大林柽一和9岁的老二林臻娅上的是同一所私立学校,但老三林清潼的幼儿园在另外一个方向。除此之外,三个孩子还有各自不同的兴趣班需要接送。男主人林生斌平时做生意特别忙,孩子由朱小贞全职照顾,保姆能够开车,朱小贞相当于多了一个得力助手。所以朱小贞对于不太能做饭的莫焕晶,仍然表现出相当的满意。她对朋友说,‌‌“保姆哪能有十全十美的‌‌”。

前一段时间,住在附近的朋友小惠早上约朱小贞到钱塘江边跑步。朱小贞跑了几次,觉得早起锻炼的生活方式很不错,就带上了两个大些的孩子一起跑。早上6点她带着两个孩子与好友一起去江边跑上半个小时,然后顺路给一家人买早餐,回家后她让两个大孩子练一会儿琴。小儿子潼潼不到6岁,妈妈和哥哥姐姐出去跑步时,他就留在家里。这个在家人看来情商很高的小男生,和保姆莫焕晶特别亲。

就在一周多以前,朱小贞刚刚带着小儿子潼潼去了一趟日本旅游。从2005年结婚以来,朱小贞和闺蜜多次的出游计划都泡汤,各自有了孩子之后,都得围着孩子转。朱小贞对日本兴趣不大,但是很珍视这难得的与朋友相伴的机会。这一次她终于和两个闺蜜到大阪和东京玩了一周,两个大孩子留在家里,她每天早上跟他们视频,晚上和老公微信,随时掌握家里的情况。

潼潼很快要上小学了,在日本和同去的小伙伴玩得很开心。在东京迪士尼时,孩子玩得投入,朱小贞却对两个好友随口感慨地说:‌‌“我真是不要再来玩了,太累了。平时陪完老大陪老二,陪完老二陪老三。一人叫一声妈,就忙都忙不过来了。‌‌”好友小秋后来回忆说:‌‌“我听得蛮心酸的,带小孩非常辛苦,一个女人精力最好也是最漂亮的10年,就忙这三个孩子了。‌‌”

莫焕晶2016年9月进入林家,看到的是林家富裕之后最美好的时光。她并不知道,就在林家老大林柽一出生时,这一家人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2003年朱小贞追随二哥朱庆丰,从浙江丽水的山区老家到杭州闯荡。起步阶段没有钱,朱小贞和二哥相依为命,一起吃苦,一起扛事儿。有一次俩人去杭州着名的四季青服装市场进的货,被小偷给偷走了,兄妹俩抱头痛哭。但擦干眼泪后决定不告诉家里,怕家人担心,再想办法重新开始。即使在生意开始有了模样后,兄妹俩把大哥、父母和其他亲戚陆续接到杭州,在郊区挤住在一间没有空调的50平方米房子里,进城坐一次公交车花掉5毛钱,都要记账。

男主人林生斌同样是自己奋斗出来的‌‌“新杭州人‌‌”。他老家在福建霞浦,家里世代务农,但林生斌长得阳光帅气,性格好。2004年朱小贞到理发店理发时,认识了这位说话轻轻柔柔的理发师。朱小贞和林生斌结婚的时候,二哥资助她开了自己的服装店。小两口从用心经营这家服装店开始,生意越做越大。随着家里孩子相继出生,夫妻俩各自的分工越来越明确。朱小贞从一个吃苦的生意人,学着做一个城市生活里能够全面照顾老公和教育好三个孩子的主妇角色。

朱小贞虽然是吃苦奋斗出来的,但是对待保姆一点不吝惜。她每月给莫焕晶7500元的工资,只用她接送孩子和做饭,下午还给她休息时间。在360平方米的住宅里,莫焕晶有自己比较独立的活动空间。保姆的活动区域在房子的北面,她有独立的卧室、卫生间和操作间,有单独的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莫焕晶在林家话不多,她不是一个爱絮叨的人。她在来林家之前的生活,并不适合向人讲述,甚至完全无法说出口。同样34岁的莫焕晶,2005年结婚,和朱小贞在差不多的年龄生了孩子。莫焕晶唯一的孩子,与朱小贞的老大林柽一年龄相当。

其实如果朱小贞多个心眼,或许会对莫焕晶的身世有所怀疑。莫说自己在老家买房缺钱,前雇主曾借给她10万元。朱小贞听出了言外之意,为了挽留她,分几次借给了她11.4万元。莫焕晶是广东东莞人,当地人因出租房屋和土地致富而闻名,依靠村集体的分红就能过得很好,基本不用自己花钱买商品房。莫开车熟练,家里很早就买了车,经济条件不错。莫不太会做饭,说明她并不是一个擅长伺候人的人。如果她长期给人做保姆,在讲究吃喝的中国家庭里,做饭的水平不会太差。若不是赌债缠身,莫焕晶完全不需要背井离乡。甚至就在不到10年前,她家的经济条件很可能比林家还好。莫焕晶习惯了撒谎,把雇主对自己谎言给予的善意帮助,也看作理所当然。

朱小贞一直在两个哥哥的保护下长大,出社会不久就碰到林生斌,两家人都是忠厚善良的农家人。朱小贞性格温婉,不乏自己的主见,但对人非常善良,没有多少防人之心。用小区附近一位和她打交道的咖啡店老板娘的话说,‌‌“她完全没有阔太太的架子,没有什么身份观‌‌”。另一方面,莫焕晶并不是林家第一个保姆,在相处了好几个保姆之后,朱小贞觉得对保姆也没法太挑剔,大处合适就可以了。

就在6月18日,朱小贞带着小儿子从日本回来,莫焕晶开车去机场接她们。朱小贞有着女人的细心之处,她看到莫焕晶换了一部新手机,随口问了一句。一旁的闺蜜小惠回忆起来说,莫焕晶解释说自己手机坏掉了,她拿去维修了,店里暂时将这部手机借用给她。

朱小贞问了一句后没有再当回事,但不知道是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仅仅4天之后,莫焕晶的有意纵火,彻底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阴阳相隔的一家人

6月22日凌晨,烧了好几个小时的大火,让林生斌一家五口人阴阳相隔。保姆纵火的残酷事实,通过社交媒体的传播,引起了整个社会的震惊。

火灾后不久,本刊记者曾到现场采访。每一个目击者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都感到痛彻心扉。在大火烧了两个多小时后,三个孩子一个个被抬出时并放在走道里。随着朱小贞最后一个被抬出来,‌‌“楼道里放不下了,才一起抬下楼梯‌‌”。业主们看见三个孩子被裹着从楼里出来时是7点37分,女孩的长发从被筒里垂落下来。‌‌“我当时的反应是人已经没了,都是全部包在被子里的……‌‌”一位目击者这样说道。

三辆救护车呼啸而至,朱小贞二哥朱庆勇冲上去抱起一个被裹,外甥女结着黑油的长发蹭在他手臂上,发出焦味。事后他意识到,抱过后衣襟上的黑油是得靠肥皂用力洗的,但他们除了满脸熏得焦黑,都没有丝毫烧伤。

在只有直系亲属能进入的抢救室里,他看见医生是以插氧气瓶和人工按压的方式施救,一个半小时后,医生告诉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当时求医生哪怕救一个过来……但医生说再长时间挤压,人会变形,毕竟年纪太小。‌‌”朱庆勇说。

随着10点半正式宣告死亡,家属被带上了楼上会议室,这时杭城的服装圈同行见到新闻后纷纷来到医院接应,众人的哭喊响彻急诊楼。

没有人敢去想象36岁的男主人林生斌的感受。一次广州出差,竟是老婆和三个孩子与他阴阳相隔。

灵堂从6月22日当天起就支了起来,一个蓝色雨棚隐秘在茂密的树坛中间,彻夜亮着灯火。棚外是梅雨季的雨水涟涟,棚内是4名老人近乎气竭的恸哭。每次来一波吊唁者,如孩子的学校师生、男主人的公司员工、老家亲戚、宗亲、在杭的商会同乡会,棚里都会起一阵悲恸。还有一些不留名的陌生人,有些甚至是很远赶来,就为了给灵堂送上一束花,或是安慰一下悲惨的亲人们。林家和朱家的人每晚夜不能眠,老人在酒店里仅能躺两三小时,醒来就立马来灵堂里坐着等待天亮,晚归的业主经过灵堂时,听到的是林生斌撕心裂肺的恸哭。

对于林生斌来说,妻子和三个孩子的遗照都是临时从手机里打印的。本刊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是事发3天后,他几乎没有进食,一刻都无法合眼,‌‌“每天晚上我想到我老婆,我就哭‌‌”。22日一早,他接到亲戚报急电话,从广州飞回杭州再开到西溪路上的太平间时已是12点半,4个抽屉一个个打开时,林如同梦游一般瘫软下来,‌‌“我看见我女儿时,她的眼睛都没有闭上,我崩溃了……我抱着我老婆哭,她的眼泪是流出来……‌‌”

在林生斌建立的‌‌“老婆孩子在天堂‌‌”的微博中,他陆陆续续回忆着与她们的快乐时光,让人不忍卒读。他说自己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她们都还在。‌‌“我看小贞的照片,看孩子的照片,看孩子画的画。它们是在告诉我:我有一个完美的家。只是这个完美的家,现在只剩我一个。‌‌”

他一遍遍放着女儿的视频,说道:‌‌“阳阳是我家唯一的女孩儿,漂亮、懂事,如果非说为人父母有偏心,我最偏疼她。阳阳头发长,自己不好洗。我最喜欢帮她洗头发了,然后慢慢帮她吹干,指尖缓缓从头皮滑过发梢,感觉这是我幸福的时刻……‌‌”

他在微博里对老大说:‌‌“柽一,你们还有在跑步吗?妈妈还是跑得那么慢吗?爸爸多想再这样跟着你们后边,看着你们跑步,听你们再这样叫一声爸爸。‌‌”他还对大儿子说:‌‌“爸爸很心酸,你是老大,一直对你要求比较严格,希望你能做弟弟妹妹的好榜样……‌‌”老三潼潼在爸爸眼里特别体贴人,嘴巴甜,年纪小却情商高,会用自己的方式获得家人的关注和宠爱。

林生斌回忆和老婆结婚12年,夫妻俩偶有争吵,但从没隔夜仇。三个孩子聪慧可爱,是老婆小贞的功劳。‌‌“可小贞是有遗憾的,我们是裸婚,条件所限,连结婚照都没有拍过。我们商量好了,今年过年要去马尔代夫补拍婚纱照。小贞喜欢海。谁知道这样一个简单心愿,竟成了永远完成不了的遗憾……‌‌”

对于大火时自己不在场,林生斌有着深深的自责。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也在,很可能老婆孩子就不会这样惨。最至亲的人,在惊恐中的最后几个小时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林生斌想起来就如剜心般疼痛。他觉得老婆孩子死得冤枉,想要替他们讨个公道,这种责任感能暂时冲淡他的痛苦。所以白天大家见到的这位斯文白净的中年男子,几乎都是客气地忙碌着。这位善良的人几乎不愿用恶语去指责纵火者莫焕晶,他只是说法律会惩戒她。但是对于救援时物业的高层消防栓没水,以及消防可能存在的耽误,他觉得自己需要讨到一个公正的说法。为了调查清楚物业和消防的责任,他和亲人、志愿者们看上去不知疲惫。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让他有一种使命感,不用时时去问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朋友们既担心林生斌活不下去,又担心他要在亲人面前强撑,克制着不让自己悲恸,怕他憋出问题来,于是轮流陪他睡觉。他们也不要亲人陪伴林生斌,‌‌“亲人陪着,只能是一起哭‌‌”。但是又有哪个朋友没有偷偷为这件事情掉过眼泪呢?他的朋友阮岳峰说,人多的时候,林生斌还能克制,回到酒店就又哭又笑,几乎整夜不睡。虽然他和朋友睡在两张床上,阮岳峰一翻身,林生斌就醒过来,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可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人。朋友们不安慰林生斌,根本就说不出口。‌‌“只能跟他讲,现在你没有资格悲伤,你得给妻儿讨公道。等事情都办完了,你要伤心再自己伤心去。‌‌”‌‌“物业消防安全管理落实不到位‌‌”

可是‌‌“事情‌‌”哪天才能办完呢?林生斌失去妻儿的生活,其实刚刚只是开始。

家破人亡的这一个月以来,众人观察着他表面上的平静和自持,他总是彬彬有礼地点着头,对悼唁者非常尊敬。虽然眼神空洞,胡子拉碴的脸一天比一天憔悴。甚至当他的哥哥、父母在灵堂里和物业或公安交涉出现激烈冲突,他仍然是不紧不慢的、一句一句地回应着。火灾发生后的第20天,林家的灵堂被迫从小区的花坛里搬到了单元楼下的一个小空间,他无奈之下才说道:‌‌“你们这是要把我往钱塘江里逼啊!‌‌”

一个月以来,亲戚们24小时轮流看顾祭奠的油灯,在炙烤的高温中守灵,连朱小贞的父母、公婆也不例外。已经过了声嘶力竭的阶段,4位老人终日沉默,或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偶尔的情绪崩溃,让旁观者揪心。

一天早上,朱小贞的母亲拿出从火场里捡回来的银首饰,一件件向旁边的亲家公讲述来历。手链和护身符是她买给外孙辈的礼物,十字架是朱小贞婚前佩戴的首饰。回忆起女儿没出嫁的时光,老人突然放声大哭:‌‌“妈妈怀你的时候,就想要一个女儿啊!再也没人叫我外婆了!我给你的东西就是永远给你啊!为什么要让我从火里捡回来呀!为什么还要还给我呀!‌‌”朱小贞的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不要再哭了,哭得眼睛疼,一边却把朱小贞从出生到结婚生子,到想象她遇难的情形哭了一遍。这引得坐在对面的朱小贞的婆婆跟着抹眼泪。本来站在远处的林生斌听到哭声,走到两位妈妈的中间,看着岳母摇了摇头,又走开了。

林生斌没有去劝妈妈和岳母节哀,他连自己都劝不了。他只是去广州出了一趟差,前一天晚上还跟朱小贞聊天到11点,看到老婆发来的小儿子睡觉的照片,第二天再相见却是太平间。

他表面上看起来镇静,但对记者说他脑子里都是乱的。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他就一遍遍捋清楚整件事情的疑问。物业的消防方案和设施要应对的是火情,并不分起火原因。‌‌“说白一点,就算不是保姆放火,是其他的火,这种处置能力和设施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蓝色钱江作为绿城最高端的小区都出现安全隐患,那么其他小区是怎么样的呢?‌‌”林生斌说。他在微博上公布了一封亲笔信,里面主要内容就是对蓝色钱江小区从建设、交付到消防设施维护、保安培训的质疑。‌‌“讨公道里,既包含火灾的全部真相,为什么烧得那样厉害,为什么灭火用了那么久,也包含着根据法律判定物业公司和负责人应该负起什么责任。‌‌”林生斌说。

7月17日,杭州市公安消防局确认了邻居们在灭火现场的疑问:消控室值班人员中有一人无证上岗。火灾发生时,泵房消火栓泵未处于自动状态,值班人员对这个情况和消火栓泵的控制不掌握,耽误了半个小时。没有严格落实巡查制度,火灾发生时,消火栓泵结合器锈死,使得消防车无法通过接合器向大楼管网供水,仅依靠屋顶水箱,无法满足长时间持续供水灭火,水枪压力不足。室内消火栓箱门被大理石装饰覆盖,部分开启不便。结论是物业消防安全管理落实不到位,应急处置能力不足。‌‌“我们不做好生意,没有退路‌‌”

林生斌和朱小贞的二哥朱庆丰都在杭州定居了十几年,在人们眼中是成功的新杭州人。朱庆丰非常疼爱比自己小一点的妹妹,火灾发生不久,他就冲到了‌‌“蓝色钱江‌‌”楼下,却一再被拦住说楼上屋里没人,他觉得是自己错失了救人的机会,痛心又自责。那天清晨,朱庆丰赶到火场,看到朱小贞家冒出来的滚滚浓烟,是拼了命也要上去救人的。朱庆丰说,他从小在山里长大,爬山爬树不成问题,平时也爱运动,救火那天,他爬在消防员的前面,还帮着拿工具。他没有想到自己爱护的妹妹最后是以这样的情景相见,被烧掉一半的门打开了,屋子里全是烟,他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形。朱小贞被确认死亡之后,朱庆丰的妈妈告诉记者,朱庆丰跪在她的面前恸哭,她也哭,哭着告诉朱庆丰,他再也没有妹妹了。

朱庆丰是灾难过后林家和朱家的主心骨,也是整个家族财富的起源。他和朱小贞的老家在丽水市的山区,靠近福建,属于浙江省经济落后的地区。朱庆丰说,他家里因为孩子多,在村里算是穷的。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将来一定得出来闯荡,给家里争口气。跟普通的农村子弟一样,朱庆丰最开始在外面打工,省吃俭用一年下来,把存的1000块钱卷在烟盒里拿回家,交给妈妈保管。朱庆丰和朱小贞的妈妈告诉记者,她不同意朱庆丰做生意的,因为全家世代务农,没有这种经验,总觉得本来就没有多少本钱,做生意的风险太大了。她对儿子的职业规划是去学厨师,有一门手艺傍身永远有饭吃。

朱庆丰的志向可不在于当打工仔。2001年,他用妈妈帮他保管的2000块钱打工工资,又跟亲戚借了5000块钱,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杂货店,卖年轻人喜欢的玩偶、首饰、包包。‌‌“那时候没有钱,店的装修都是我自己做的。架子是我找来钢筋焊的,吊顶是老家晒香菇用的簸箩,我还从山里扛来木头,绕上藤条捆成梯子放在旁边做装饰,连店门口的字都是我自己用切割机刻出来的。‌‌”朱庆丰说。本来是为了省钱自己动手做,因为朱庆丰很用心,店的风格在县城就显得有特色,受到学生们的喜欢,经常是店门还没开,就有人等在外面。

2003年,朱庆丰把老家的店给大哥经营,自己只身闯荡杭州。朱庆丰说,朱家三个孩子中,大哥憨厚内向,他和妹妹年龄相仿,从小到大就粘在一起。妹妹的心事都会跟小哥哥说,连谈恋爱也不例外。

朱庆丰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繁华的杭州武林路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生意的,他却依靠勤奋和爱动脑筋站稳了脚跟,朱庆丰把爸妈、大哥,亲戚们陆陆续续都带了出来。全家人租了一间50平方米的开间,摆进去上下铺,中间拉一道帘子,分成男女宿舍。‌‌“我爸妈来的时候还是农民,我们租的是郊区没有空调的房子,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要很晚才回去,因为晚上才能凉快一些,然后要到旁边的公共浴室去洗澡。平时花5毛钱坐一次公交车都要记账,一心想着把家里的贫困给扳过来。‌‌”朱庆丰说。

全家人齐心协力,生意一路往上游做,从武林路开店,到四季青做男装批发,最后开厂自己设计生产服装。朱庆丰说,他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挣了几十万元,那时候还没有成家,心思都花在生意上,有一股子闯劲,不想安于现状。开厂设计生产的收益高,风险也很大,一旦产品不受欢迎,几十万件衣服就赔进去了。四季青的市场上,看得见选对款式迅速起来的家族,也看得见连着几季选错款式,赔到一蹶不振的例子。朱庆丰因为是从武林路的零售档口起家,对市场趋势很敏感,他告诉记者说,对男装的眼光他还是可以的,开厂第一年没怎么思考就卖得挺好。往后越做越有经验,一路顺风顺水。朱家也在杭州富裕起来,亲戚们都买了房定居,而朱庆丰和父母就住在距离朱小贞家3公里远的另外一处高档楼盘里。

与一般人对于富裕生意人的想象不同,朱庆丰说,他做生意之所以很勤奋,就是因为没有退路。‌‌“别人生意失败还可以找个工作上班,我如果不做生意只能回家种地。‌‌”工作当中也没什么机会和渠道结交有能量的人。‌‌“做服装公司,是不用去认识政府领导的,只要老老实实卖衣服就行。周围的朋友也都是些差不多背景的老板,林生斌遭了难,大家出钱出力不在话下,可面对如何给上市公司施加压力、如何打官司就陌生了。‌‌”林生斌的勤奋与体面

林家和朱家来奔丧的长辈总要上楼看一下火场,林生斌不陪着,他告诉本刊说,想到之前那么温馨的家,上去一次难受一次。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实际上每天都上楼去看看那个几乎面目全非的家。他在微博中向天堂里的朱小贞倾诉:‌‌“我每天都上去看那个残家。踩在这一片废墟中、一地残渣里我还能看到通亮的灯光下,潼潼摇摇晃晃地跑到你旁边叫妈妈,还能看见阳阳和柽一倚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还能看到你在添碗加筷呢。你们留下的衣服都被我闻得没有味道了!我什么也闻不到了!‌‌”

在两人结婚时,因为林生斌是福建霞浦人,朱小贞的父母开始有点不同意。朱庆丰说,主要是因为妈妈的娘家离丽水庆元很远,走一次亲戚不容易,老人还是老脑筋,觉得女儿嫁得远了。朱小贞对婚事很坚持,并且婚后的生活也证明了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朱小贞的妈妈说,女儿女婿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出去玩儿的时候,她走在后面,就看见前面的女儿女婿要手拉着手走路。

朱小贞结婚的时候,在二哥帮助下已经另起炉灶开了自己的店。林生斌和朱小贞结婚之后,小两口就专心经营起服装生意。林生斌也像朱庆丰一样从零售一路往上游做到开厂,并且把福建老家的父母、哥哥陆续接到杭州来。林家也是世代务农,杭州打拼的开头不容易。林生斌的哥哥告诉记者说,前面六七年的时间里,他就跟衣服睡在一起,三分之二的空间放衣服,三分之一的空间放折叠钢丝床。每天4点多就要起床去拿货,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林生斌和朱小贞也没有婚房,两个人在老城区租了一个小房子住。

林生斌做生意非常勤奋。阮岳峰告诉本刊说,这种规模的服装厂,老板既是设计师,也要管生产,还要跑客户,十分辛苦。‌‌“小到一粒纽扣,一条拉链都是要自己精挑细选。我陪着他去宁波、上海找纽扣都去了几次,因为一个人开车无聊嘛,看我有空就叫上。‌‌”林生斌出差也很频繁,

有时候是去拜访客户,有时候要去看一看面料市场的情况,还有时候得跑到广州等大型的服装集散地去观察行情和流行趋势。大约在2011或2012年,林生斌的生意超过了带他入门的朱庆丰。‌‌“我那时候已经做了10年生意,有点疲了,贪图安逸。生意在日常的运转,可心思好像没有全花在这上面。妹夫不一样,他一直都很拼,出差肯定比我多,因为有时候家族约着一起玩儿,他都不在。‌‌”朱庆丰说。

今年初,林生斌和其他20多家男装厂商集中到萧山的一座写字楼中开了工作室,造出杭派男装的声势,也方便客户来拜访。他的同行告诉记者,林生斌是楼里的大哥,因为他做这一行也算是早的,经验很丰富,而且为人忠厚,手里有一批老客户。电商发展虽然对依靠线下渠道起家的这类服装厂有冲击,但这几年男装门派从广州、武汉、福建流行到杭州,林生斌其实赶上了一个很好的商业机会。纵火案就发生在今年杭派男装秋冬订货会之前的半个月,朱小贞和三个孩子遇难,林家和朱家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本来今年大家挺看好林生斌的,可他几乎就是没参加订货会。我估计损失有几千万吧。这一行就是风险很大,稍微分心就做不好,更别说他家遇到这种事。‌‌”同行说。

林生斌虽然工作忙碌,也尽量不忽略家人。只要是在杭州,即便是陪客户,也必须很早就回家。他的朋友柯维雄说,林生斌有三个孩子,送上学老婆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杭州很多做男装生意的人都知道,他第二天要送孩子上学的,应酬得先走。‌‌“潼臻一生‌‌”公益基金

朱小贞在不久前刚刚租下九溪的一处院子,打算作为工作室和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因为到明年秋天,最小的潼潼也要上小学了,朱小贞终于空闲下来,想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在她的朋友小秋看来,这简直有‌‌“苦尽甘来‌‌”的味道,因为结婚以来,三个孩子接连出生,同时照顾三个婴幼儿是一项繁重劳动。

朱小贞对三个孩子的教育非常上心,课余时间带着孩子们学跳舞、学画画、运动,她自己也学习书法和茶道,和孩子们一起做手工。三个孩子对人很有礼貌,出门在外总是安静地坐在妈妈身边,不乱跑也不霸道,很受人喜欢。朋友说:‌‌“周六、周日是妈妈们最忙的时候,小贞经常要把三个孩子带到商场里,安排两个大的孩子在楼上滑冰,再带小儿子到楼下学数学。‌‌”

朱小贞不崇拜应试教育,希望孩子们在宽松的氛围里长大,所以,尽管蓝色钱江所在的学区是一所很不错的公立学校,朱小贞还是把两个大孩子送进了私立学校的国际班,主要就是看中学习压力小。朱庆丰说,朱小贞还跟他讨论过孩子们的未来,觉得中国人都是讲人情和关系的,如果孩子们将来出国读书,那么同学朋友圈就在国外了,毕业回国这些朋友就没了,不太好。毕业不回国,家长们也不愿意,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的。

朱小贞是一个温柔又厚道的女人。小燕告诉记者说,两人在一起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不会吐槽和抱怨,因为不想让亲近的人跟着担心。朱小贞的朋友小燕在朱小贞出事之后,她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朱家人减轻痛苦,讨公道也帮不上忙,就在晚上安顿好孩子之后,煮一大锅夜宵,开半个小时车送到灵堂。守灵的亲戚们她不一定认识,也不寒暄,到供桌前给小贞烧三炷香,然后坐下看一会儿朱小贞和三个孩子的遗像,再开车回家了。

林生斌的生意做起来之后,有人觉得朱小贞一定认识很多有钱人,就建议她在朋友圈里做生意,也被拒绝了。朱庆丰说,妹妹不想赚周围人的钱。朱小贞的事业心在做汉服上,租下九溪的院子也有这方面的打算,但是被朱庆丰给否定了。朱庆丰告诉记者,妹夫做生意很忙,如果小贞再一头扎进生意里,三个孩子谁来管。他劝朱小贞把汉服的计划先往后放,九溪的院子保本就可以了,权当充实一下生活。‌‌“妹妹对我的话是很听的。‌‌”朱庆丰说。

一下子朱小贞和孩子们都离开了,林生斌的悲痛和愤怒,除了他时而镇定、时而又哭又笑的情感外,他希望用一种永恒的方式,让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长久的痕迹。

林生斌和朱庆丰越是关注消防领域,越是发现朱小贞和孩子们的遇难并不是孤例。林生斌告诉记者,火灾发生之后不久,杭州本地的电视台采访了绿城物业服务的风雅钱塘小区,消防栓同样没水。这也并不是仅有的例子,在网上搜索‌‌“消防栓没水‌‌”,会发现几乎每一年在各个城市里都有因为消防栓没水、贻误救火时机、财产生命损失严重的新闻。就在朱小贞和孩子们遇难的前10天,在西安一栋小区的27层楼楼梯过道起火,居民自救时发现,消防栓没水,灭火器也打不开,万般无奈的邻居们用脸盆接水才将火扑灭。当地记者采访了一圈,也没有人对这件事承担责任,最后的结果是小区所在的派出所民警,把消防栓没水的情况上报,等待相关部门会商处理。林生斌家着火,不但水压不足,消防栓泵接合器也锈死,阻止了消防车通过接合器向大楼管网供水。火灾发生之后,为了掩盖平日里的巡查漏洞,有业主拍到物业工作人员更换了消防器材检查记录表。

在灾难发生20天后的7月12日,悲痛中的林生斌发愿成立‌‌“潼臻一生‌‌”公益基金。由他和几个朋友出钱作为启动基金,采取私募的形式,并且强调与火灾案的善后处理没有关联。在接受采访时,林生斌只是淡淡地说,他不希望只是用自己的经历来‌‌“卖惨‌‌”,还想做更多事情。他说:‌‌“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想为大家做些事情。我想用对社会做贡献的方式给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点东西。针对他们的离去,对我来讲,只是一个小爱,但是对全社会来说是大爱。我想这样做也是希望他们能一直活在大家的心中。‌‌”

他以妻儿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要在提升中国高层住宅防火减灾水平,倡导开发商、物业服务企业重视消防安全方面做公益活动。林生斌还想到自己精心养育的三个儿女,他们没有机会长大成人了,这个公益基金会用在帮助其他孩子成才上。林生斌告诉记者,他想在孩子身上做些事,资助失学儿童,到贫困山区盖学校。

亲眼看见朱小贞和三个孩子葬身火海的朱庆丰,也想把消防事业作为日后人生中的一部分。他告诉记者,处理完妹妹的案子,他想去看一看防毒面具的产业,想在推广消防自救知识和工具上做些事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不错,身手也矫健,还考虑做一名义务消防队员的可行性。7月21日早上,杭州古翠路燃气管爆炸引发火灾,朱庆丰一听到消息就赶去了现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希望将伤亡减到最低。

即便悲剧命运降临,林家和朱家人,仍然保留着体面和尊严。林生斌和朱庆丰咨询了很多律师,逐渐意识到他们所要的能告慰亡灵、能警醒后人的公道,是条漫长的路。林生斌告诉记者说,他一定要尽其所能,坚持走到最后。可就是在7月21日凌晨,林生斌因为身体透支和心理打击,突然冒冷汗、胸闷、眼神呆滞,倒下了。

美满的家庭曾是林生斌最为自豪的情感依托。他的朋友柯维雄说:‌‌“林生斌的屏保就是孩子们的合影。他本来是一个非常活泼的人,经常拿着手机问周围朋友:我儿子帅不帅,我女儿漂不漂亮?我儿子帅不帅,我女儿漂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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