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拾粪

北京,掏粪人。甘博拍摄,约拍于1917-1919年之间。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祖辈生活在农村的人们,打小就懂得这些道理。没有粪肥的滋润,什么样的庄稼,也长不出好秧苗,没有好收成。

拾粪,是一桩比剜青更艰辛的活计。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绿意都是一夜间的事。满地都是青草可供你割,根本不需要起早贪黑。而拾粪就不同了——“砍柴趁早,拾粪要巧。”拾粪这种活,没准头,早不得、晚不得。太早,猪牛鸡羊还没起圈,满村转悠,也不见得能拾到一两块;太晚,早被他人拾得精光。所以拾粪这项劳动,一不需要技巧,二不用力气,就是要把握时机。

一般天蒙蒙亮,听到鸡叫二遍,村子有了动静,此时打个哈欠,揉揉惺忪的眼皮子,就到了起身拾粪的时候了。

一年四季,最怕冬天拾粪。被窝暧烘烘的,谁想出来?若不咬牙硬挺,怕是一转眼,又迷糊过去了。有人说拾粪有瘾,纯属鬼嚼,不是为了吃饱肚子,哪个人愿意凌晨起身?

农村人一般冬天不洗脸,早晨洗脸出门,皮肤皴得不行。再说一出门就灰土扬尘,洗它何用?抹黑从墙旮旯抄起粪筐、粪铲,借着月色开门,朝村口走去就是了。

此时,大街小巷,早已鸡鸣狗叫、猪牛羊云集、欢叫连连。偶有几个人,影影绰绰的,想必也是起早拾粪的同行了。

拾粪多少,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因此拾粪的都是单打独斗,分头行动,还没见过一群人约好一起出去拾粪的。不期然两个拾粪的遇上了,也会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同方向,各自走开。

拾粪也有选择。猪粪太稀,颜色也不好,一片灰黑,会糊到箩头上面,不拾;鸡粪量少,拾鸡粪太耽误工夫,不拾;羊粪看上去很美,圆圆的黑色小球,我们称为羊粪蛋,确也如同蛋蛋一般可爱。既干爽,又不臭,肥力还好,可惜太小。一群羊走过后,看上去满街都是羊粪蛋儿,但要捡拾起来,实在太费事,只好割爱。

从丰镇到大同有一条油路,下大同拉炭的马车、牛车都要从得胜堡经过。如果是农历下半月,有月亮,车倌夜半出发,鸡叫时就到了新荣区炭窑上。便见灯笼火把、人欢马叫,内蒙来的胶轮马车争先恐后地开始装炭。有的头一天下来迟,没有买到炭,就住在村里的车马大店,第二天赶早装车出发。也有一些马车头天已经装好了炭,鸡叫就从车马大店起程了。蹄声哒哒、铜铃清脆,因此把握马车经过的时辰非常重要。

那些大牲畜们拉车,跑远路,耗体力,就会把屎拉在大路上。大牲畜拉出的屎块大、分量重,一坨有几斤到十几斤不等。对拾粪者来说,这就是福音、财富。运气好的,遇上几坨,算是烧高香了,不大会就能拾满一筐。弄回家,还能再打个来回。有这等好事,自然对村里的鸡屎鸭粪不屑一顾了。

大牲畜粪中,马粪量最大、牛粪坨最大、骡子粪与马粪相近、驴粪量最小。马粪的形状象中等偏小的山药蛋,黄色,稍松散,拾起来方便;牛不仅个大体壮,拉的屎也与它的体型相匹配。牛粪外形呈宝塔状,分上下几层。色黄,质地较松软。拾的时候,最好用铁锨抄底,连土带粪一锅端;驴粪形状最小,色黑,接近正圆的网球。而且质地紧凑,外皮较硬,光滑,用一般的粪叉是拾不起来的,需要用手捡。不要小看驴粪蛋,老人们常说:一颗驴粪蛋,到秋天就是一碗糜米饭。

儿时听舅舅说,解放前,干驴粪蛋可以下大同卖钱。干驴粪蛋城里人又叫“夜熰”,两枚铜子,买了一包。因包装精美,不知就里的人,常常误以为是什么好吃的糕点。因为驴是直肠子动物,其粪蛋表面光滑里边粗糙。晒干后,无任何异味,可供市内大户人家冬天放入铜火炉内熰着取暖。那时有经济头脑的乡下人,专拾完整的驴粪蛋,晒干后用粗火纸按份包好,挑到城里出售赚钱。

有心急的拾粪人,看见牲口翘起尾巴便驻足等待。当一圪蛋一圪蛋金黄色的粪蛋从屁股眼里滚出来,不等落到地上,就一阵你夺我抢,拾到自己的粪筐里。有更聪明的,更胆大的,直接把粪筐靠近骡马的屁眼上,好让粪蛋直接滚落进粪筐里。

拾粪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忽然遇见了粪盘。所谓粪盘,就是牛群或马群集体休息的地方。牛和马吃饱后就卧在一块儿,休息好后,还会站起来统一大小便,粪盘就是这样形成的。一年拾粪,碰见粪盘没有几回。一旦遇见,兴奋的不得了,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粪盘归为己有,那收获是大大的。碰见粪盘后,自己就不亲自捡拾了,而是大步流星地跑回家,叫家人推小车来拉。

冬天拾粪太寒苦,脖子使劲缩在领子里,双手互插于袖筒里。怀里搂着粪叉子粪筐,佝偻着腰,一副猥琐的样子。在风里、雪里,必须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但冬天拾粪也有好处,大牲畜的粪便形状不错、也不臭。特别是严冬,这些粪蛋蛋被冻硬以后,拾到箩头里哗啦啦响,如同金色的卵石。夏天虽然暖和,但身上的汗臭和粪臭味搅在一起非常难闻。遇到湿牛粪,往往弄得满身满鞋都是。

冬天拾粪最令人烦恼的是,常常等你赶去的时候,拉出的屎早已冻结成屎橛子,让风吹得死硬死硬的,得铲好几下。遇到大坨的,就不叫拾了,简直就是刨。手疼胳膊酸,恨得跺着脚亲娘祖奶奶乱骂一通。

冬天拾粪的人顾不上吃早饭。一般早上从家走时,拿个玉茭面窝头揣在怀里。有时走的远了,到中午也赶不回来。吃干粮时,拿出来一看,窝头变成铁疙瘩,根本咬不动。这时拾粪的人就找些高粱秆和干树枝,用火柴点着,就可以坐在火堆旁边烤火边烤干粮。如果从家出来时带颗山药蛋,用烧红的柴火埋住,一会儿就烤好了。在严冬的野外能吃到烫嘴的山药蛋,简直是一种享受。

拾粪的人常用装备是:一只红柳箩头,拴上两截绳子。背在身后,和现在小学生双肩包一模一样。用粪叉把粪铲起来,反手往后一扬,粪蛋蛋就撂进了箩头里了。如果路上有一长串粪蛋蛋,就把箩头放下,提着往里拾;如果路上的粪蛋蛋很多,一下拾不完,就赶紧把箩头扔在路边,拿着粪叉匆匆忙忙地把粪蛋蛋扒拉成一小堆一小堆,以防后面有人赶上来拾去。扒拉下就算是占住了,回头再仔细收拾。

记得有一次,我在出村的路上,发现一泡热气腾腾的牛粪,顿生喜悦。可惜没有箩头,回家取又怕别人拾走。手足无措,非常着急。忽然,我情急生智,伸出双手扒开泥土,捧上几捧泥土把牛粪掩藏。然后飞快地回家取来箩头背回了那泡牛粪。到家后,姥姥看见我如此懂事,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姥姥说,如果遇到粪便,没带箩头,可以用石块把粪便圈起来,以示有主。别人见状不再捡拾,此规则在雁北已成定俗。

说来有人不信,那时得胜堡的庄稼人,在外面有了便意,再憋也会往自留地里跑。因为饥饿,这些都是自发性、无意识的,不用去刻意去教化。

人天生是自私的。那时,大牲畜的粪便都用在集体的大田里;鸡鸭猪狗的,则用到自留地里了。因为鸡鸭猪狗粪更具肥力。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个大的化粪池。化粪池呈长方形,宽有七八米,长二三十米。拾到的各种粪便,都要扔在里面。然后加水加土,沤着。

记得有一年冬天,队长他爹想拉屎,穿着拖到脚脖子的灰大氅来到粪池边。到底是年龄大了,正努力着呢,平衡没把握好,身子一仰,扑哧,四仰八叉就跌了进去。等捞上来,简直就是一个粪人,臭了大半个村庄。抬回家,脱光了,架起火,烤人烤大衣。围观的人站下一院,说甚的都有。

说到此,突然想起一则网上广为流传的文革笑话:几位知青各挑着一担大粪匆匆地走着,忽然走在前头的人不慎滑倒,粪便泼洒一地。几个同伴赶紧放下担子,上前去扶他起来。跌倒者奋力挣开同伙的搀扶,手指着满地流淌的粪便,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说道:“不要管我,抢救公社的大粪要紧!”

其实这都是没种过地的人瞎编的,“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他们哪知道大粪的珍贵。

2015-07-26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