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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亲历的大跃进与大饥荒(2/4)

在富川县朝东的所见所闻

11月初桂东南地质踏勘告一段落后,我被调回大队部另行分配工作,不几天就转到了普查分队四小队。四小队那时正在富川县朝东岩鹰咀山区进行矿产普查工作,听说那是一个瑶族同胞居住的地区,我从未到过少数民族地区,是怀着高兴的心情而前往的。

11月10日,我乘车离开大队部先到钟山,在此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转车前往富川县城富阳,沿途看到许多农民在修水利、挖矿,热闹异常。到达富阳下车后,前往朝东就没有班车可乘了,我就雇上一辆马车前往朝东,可装行李和坐人,不用挑着行李步行。富阳到朝东约30多里地,需要3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一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偶尔见几个老人和小孩在村边张望,显得十分箫条,幸得赶马车的人一路闲谈,才解除了心中的寂寞。

到达朝东时已是下午5时多了,由朝东到岩鹰咀尚有近30里山路,只能在此住上一晚,等第二天四小队的后勤人员来朝东买菜才能与他一同进山了.

朝东名为一个小镇,实际上只是一个较大点的村庄,正好位于广西与湖南的边界上,是一片小小的冲积平原,田地较多,土地肥沃,是一个盛产粮食的地方,赶马车的人说,每逢赶墟之日,附近的村民和山里的瑶族同胞会到这里来做买卖,农副产品和各种山货是较多的,只是如今大跃进、大炼钢铁,许多人都去工地了,所以如今赶墟的日子也不怎么热闹了。在马车人的引导下,为我找到了一家私人开的小客栈,我只能在此将就一晚了。

客栈老板很热情,为我做好了晚餐,只是一些青菜和两个鸡蛋,也使我觉得很不错了。晚上这里没有电灯,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偶尔可见居民家点的煤油灯露出星点灯光,村镇上没有任何可玩之处,显得箫条,没有生气,早早的我就躺到床上睡了。但一个人在外,久久地不能入睡。我静静地躺着,听深秋之风刮起的沙土打在瓦背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时有耗子出没的吱吱声。加上这床大概许久没人住了,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使人难受。几个月桂东南几个县之行,所见所闻大跃进和大炼钢铁之情景不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总会使我浮想联翩。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我就起床了,小客栈的主人为我做好了早餐,是稀饭和两个糯米粑粑。早餐后,我付过房费和餐费,等待着普查四小队采购人员的到来,以便与他们一道进山。近11时,一位姓邓的采购人员到来了,我与他一起到集市上买菜,吃过中餐后,雇上一个民工挑菜和我的部分行李,我们离开朝东向岩鹰咀进发了。朝东到岩鹰咀有近30里山路,沿着一条大的冲沟往上游走,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是较难行走的。经过约三个小时的行程,下午5时多始到达四小队的住地。

岩鹰咀是瑶族同胞居住的山区,属都庞岭山脉的余脉,最高山峰海拔1500多米,普查四小队就在近山脚一块小坪地上搭上帐篷住宿,附近就有几间瑶族同胞的茅草房,与他们朝夕相处。同志们十分欢迎我的到来,安排给我一张帆布床住下后,不久就吃晚饭。这一餐饭吃得很香,炊事员是一位湖南师傅,烧的湖南菜很好吃。由于一路行走山路劳累了,晚饭后我很快就沉入梦乡了。

这里的瑶族人们称之为过山瑶,即这两年种这一片山地,过两年又去种另一片山地,有点类似于古时刀耕火种的山人。他们种植的作物主要是玉米,其次有木薯之类的杂粮,在冲沟边的山坡上也有少量的梯田可种植水稻,一年只能种一次。他们的主食是玉米,每餐饭都要打油茶,偶尔也吃大米饭。这里出门就是爬山,男人们头上包着头巾,女人们脚上打绑腿,头戴特有的瑶族布帽,男女们都穿上自己织的土布衣物,背上一个大竹篓,手拿砍刀上山耕种,与汉族人相比确是落后多了。

由于是大跃进时期,这里年青的瑶胞也大都去修水利、砍树烧炭、挖矿炼铁去了,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这里也办了集体食堂,每到吃饭的时候,管食堂的人打梆(一种像竹筒样的器具),梆声清脆悦耳,传过山岗沟谷,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可怜这些瑶胞们,为了吃一餐饭,有的人家要先从对面山坡下到山底,再过冲沟往这边山上爬;两边的人虽然可以相互看到,大声喊叫也能听到,却要走上近一个小时,实在是辛苦了。我对这些瑶胞们十分同情,为什么不能因地制宜,非得要办这样的集体食堂呢?

我们地质队的生活与他们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每人每月有40斤粮食,副食品供应有保障,每天都有肉食;看着身边瑶胞们清苦的生活,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要让瑶胞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不知要到何年才能实现啊!

我们的工作是爬山,进行地质填图,进行槽探、爆破、采样等山地工程,我们地质人员主要是去布置工程并指导工人施工,然后进行地质编录。在大跃进的年代里,白天上山,晩上还得开会学习,按大队的指示,地质工作也要多快好省,也要放卫星。为此,各工种的施工人员,为了争成绩,不顾质量,甚至多报自己完成的工作量,就连地质填图,观察点也随意用红油漆多写,草率记录。各工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放“小卫星”,并以此为荣,开会时还获得表扬。如此的放“卫星”,实际是弄虚作假,自欺欺人,毫无实际意义的。“放卫星”原来就是如此这般的,其它地方估计也会是如此的吧!

12月下旬,这里连续下了几天大雪,满山遍野树枝上都挂满了冰雪,成了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十分壮丽好看,是我从未曾见过的美丽雪景。以前只听说北方才有的冰雪世界,想不到在岭南的山区也会有银装素裹、漫天冰雪的世界,真乃难得一见的美景。几天来大雪封山不能上山工作,我和一位地质技术人员就到附近一个瑶族老人家里玩。这位老人约50多岁年纪,身体健壮,单身独户,是一个朴实本份的山民。他一个人耕种,家里墙壁上挂满了玉米棒子,对我们的到来十分高兴,当即打油茶、炒玉米招待我们,很是热情。瑶族同胞的油茶我从未喝过,我先尝了一口,很苦,难以下咽,炒玉米倒是香脆可口。瑶胞们日常生活就是如此,他们怎么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呢?!

四小队有一个姓刘的采样工,湖南人,约40多岁。此人在抗日战争期间曾参加过国民党的远征军,到过缅甸、印度,在印度曾受过美军教官的训练。他见多习广,平时话语多,常爱跟人讲故事,开玩笑,我对此人的印象是较好的,他与我也很说的来。他的工作是积极肯干的,只是平时爱提意见,有时也说两句怪话。在大跃进的年代里,为了要抓落后的典型,曾有两个晚上专门开会批评他,名曰“插红旗,拔白旗,抓思想斗争”。看到这些,我思想上感到很不是滋味,但这种批判会在各地都是普遍有的,不管那个部门和单位,也不论人多人少,总是会找些典型来批判的,这是那个时代必然会出现的事。

二、1959年的持续“跃进”与反“右倾”和反瞒产运动

1959年3月初,我们的野外生产实习结束,我离开岩鹰咀回校,其他的同学也都回校了。离开学校半年多,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学生人数大增,我们56级只有500名学生,1957年没有招生,但1958年8月却招收了1500名学生。新生招来后一个学期都未上课,学校为了搞大跃进,也在桂林市郊九华山建了几座小高炉炼铁炼钢,故而新生全都去搞劳动。幸好我们56级的学生去野外队实习了,得到了生产实践的锻炼,如果在校的话肯定也是会整天的搞劳动。现在回到学校上课了,仍然是每周要停课一天搞劳动,有时星期天也要搞半天劳动。

回到学校后,学校组织我们对野外实习工作进行总结,每个人都要在小组会上作交流发言,谈感想。一些好的发言者则被指定到全校大会上发言,当然谈的都是在各地所见大跃进、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的见闻和感想,都是赞美之词,显然都是说的假话、大话,是那个说假话年代的通病。

1958年的大跃进已显出了灾难性的后果,但1959年还要继续跃进。1959年4月18至28日第二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召开,经毛泽东批准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就提出了1959年新的跃进计划。报告指出:“今年全国人民的主要任务,就是积极努力,为完成和超额完成这个以四大指标(钢产量1800万吨、煤产量3.8亿吨、粮食产量10500亿斤、棉花1亿担)为中心的国民经济计划而奋斗”。又指出,1959年的国民经济计划是一个“继续跃进的计划,工农业总产值比1958年的2050亿元增长40%达到2870亿元,其中工业总产值1650亿元,农业总产值1220亿元。在32种主要工业产品中,产量计划增长50%的有生铁、钢、原油、化肥、硫酸、发电设备、机车、货车、拖拉机等17种,其他产品,除很少几种外,也都增产在30%以上。主要的农业产品中,产量增长40%的有粮食、棉花、黄麻、甘蔗、甜菜、花生、油菜籽以及生猪头数。基本建设投资总额,通过国家预算的部分拟定为270亿元,比1958年的214亿元增长26%。进行建设的限额以上项目共1092个,占投资总额的2/3”。

1959年新的所谓“跃进”计划能完成么?回顾去年的大跃进,再面对今年新的所谓跃进,必然会遭到一些人的批评;虽然一般人对此是敢怒不敢言,但也有人敢于对1958年大“跃进”搞糟了敢于批评。最典型的就是中央高层的彭德怀、黄克成、张闻天、周小舟等四名高级干部,他们在湖南和全国其他一些地方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等各方面的问题进行了调查,对这些问题提出了批评和改正的意见。在1959年7月至8月的中共中央庐山会议上,他们都提出了自己善意的忠言;特别是国防部长彭德怀,心系天下社稷国家,为民请命,于7月14日给毛泽东写了一封私人信件,对“大跃进”中的一些措施提出批评,主要指的是“浮夸风”和“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但信中也给毛泽东唱赞歌,说“成绩是肯定无疑的”,公社化“不仅使我国农民将彻底摆脱贫困,而且是加速建成社会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正确途径”。彭在信中只字未提毛的失误,反而多处为毛开脱。信的结尾说:“今年明年和今后十年计划必将胜利完成。15年赶上英国的奋斗目标,在今后4年内可以基本实现,某些重要产品也肯定可以超过英国。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成绩和光明的前途。”

然而就是这么一封私人信件,特别是其中一句轻描淡写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却一针见血的触动了毛的心病,激起了毛的勃然大怒。毛说:“现在党内外夹攻我们,党外有右派,党内也有那么一批人”。

在8月2日的中共中央八届二中全会上,毛说彭等人“要攻击总路线,想破坏总路线”,“现在庐山会议不是反‘左’的问题,而是反‘右’的问题,因为右倾机会主义向着党、向着党的领导机关猖狂进攻,向着人民事业、向着六亿人民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事业进攻”,由此,一场“反右倾”、“更大跃进”的运动在全国又一次兴起。

庐山会议把彭、黄、张、周定为“反党集团”,是“右倾”机会主义的代表,在会议上受到了毛泽东组织和领导的批判斗争,并在全国开展一场“反右倾”运动,使370余万人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备受苦难。与此同时一场“更大的跃进”带来了更为深重的灾难。

在毛的指挥下,除了制定不切实际的工农业生产高指标外,首先是恢复在1959年春已被解散了的公共食堂,强调这是反击“右倾机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重要因素。为此中共中央连篇累牍下发文件,强调必须恢复、巩固和办好公共食堂。一大批原来解散食堂的干部受到批判,并采取强制措施,把农村中人口再次逼进食堂,以便于对农民的管理和控制。

到秋收时节,为证明“更大跃进”取得了伟大成绩,各地区都搞起了高指标,报高产,然后是高征购。为了证实1959年“更大跃进”取得了空前绝后的大丰收,为了完成高征购,1959年冬全国开展了一场反“瞒产”运动,持续到了1960年冬天。庐山会议后,中共中央多次在有关文件中特别强调,大跃进取得了伟大成就。当前的主要问题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借粮食问题向党发起“猖狂进攻”,一场反“瞒产”运动势在必行。

当时对于粮食的安排是强调先国家后集体,充分安排国家征购后再安排生活,完成征购任务后再留口粮、种子粮。反“瞒产”首先针对的是各级干部,特别是农村的基层干部。上报产量达不到上级规定指标的,立即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轻则批判斗争,重则毒打,捆绑,甚至有打死人的事发生。这些基层干部们受不了如此的折磨,被迫违心的承认“隐瞒”了粮食产量,只好报假的数字。报了高指标,就要按高指标征购,农民们就根本没有留下的口粮了。

有些地方实在拿不出粮食来给国家征购了,一些毫无人性的干部就带上民兵到老百姓家中搜查,开展搜粮运动,强行把一部分农民的保命粮从农民手中搞出来,即使被搜出十几斤粮食的农民也当即被捆绑、批斗,这在全国各地都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1960年春节期间,正值学校放寒假,我回家过春节。回到家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目荒凉的景象,村里许多青壮年劳动力都还在外修水利没有回家,显得冷冷清清的。往年在快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忙着做年糕、糍粑、炸油果、打饼子,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准备鸡、鸭、鱼,杀年猪,准备过大年。而今这种景象是看不到了,直到过年前三天,外出修水利劳动的人们才回到家。

由于当时仍是集体食堂,也是集体养猪场在养猪,过年了,食堂暂时停伙几天,把粮食分给各家回去自己煮食。年猪也是生产队杀的,按人头每人只分得两斤猪肉,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家还好些,父亲是一名中医生,食品公司多少有些肉类和副食品供应,我作为回乡的学生,县里也供应了少量的肉,比村里别的家庭要好些。

1月29日是农历的正月初一,是农民大过年的喜庆日子。而今这一切是全没有了,因为大家连饭都吃不饱,两斤肉过年,客人来了吃什么呢?老人们只有无精打采的昏昏欲睡,儿童们也没有了往日的欢乐喜闹,大人们或在做点什么家务事,或是趁机好好睡觉,整个村庄实在是处在一片萧瑟的境况之中。

母亲告诉我,上个月有县里的工作队和大队干部来过,说是搞“反瞒产”运动,要对生产队和各家进行检查,看是否有隐瞒粮食产量私分之事。我的一个婶娘因有几十斤粮食被搜查出来了,当即被工作队捆绑起来批斗,粮食被没收。我的一个远在阳朔的叔叔是大队干部,参加县里的四级干部会议,因完不成上面定的粮食产量任务,被诬为“瞒产”而遭到批斗。听到这些使我心里十分难受,心里总在想“怎么会出现如此的事呢”?难道搞社会主义就是这样的么?

春节期间我没有心思去走亲访友拜年,家里也没有人来,只有姐姐带着小外甥回来了。姐姐不是外人,虽然生活清苦,一家人春节能团聚,也多少增添了一些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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