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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申超

申超,河南南阳人人氏,其父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是学水利工程的,1956年因家庭出身不好,被政府半鼓励半胁迫,支边来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其母是南阳的一所中学的教员,亦随夫前往。那时与他同时来内蒙古人事厅报到的,还有一位西北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夫。世间阴差阳错的事情很多,其父来内蒙古从业一事就充满了荒诞的色彩。那天,人事厅那位干部有点神志不清。是没有睡好觉,还是因失恋走思,不得而知。反正那位大夫被分到了内蒙古水利厅,他的父亲被分配到了内蒙古卫生干部进修学校。

申父来到学校,别的干不了,只能教授英语。昱年春,全国反右派开始,卫生干部进修学校的领导开会布置所有的教职员工给党组织提意见。在领导的再三鼓动下,他的父亲说:“如果非让我提,我就说点个人意见。我是学水利工程的,分配至了卫生系统实在是不合适,而那位正经医大毕业的反而去了水利厅。学非所用,这不是浪费人才吗?”

党总支书记解释说:“学医的,到哪都能用得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需要大夫。你虽然是学工科的,但这里缺英语教员,也挺适合你呀?再说,党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我们都是革命的螺丝钉,无论拧在哪里都要发光!”

申父说:“我不想当螺丝钉,我想当改锥!”书记说:“党才是改锥,我也是颗螺丝钉,只不过帽帽比你大点,壕壕比你深点。你野心倒不小,还想和党争权?”当年秋天,申父就被打成了“右派”,由于态度不好,还被弄成了极右。他的母亲由于替丈夫申诉,也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申父心灰意冷、无话可说。

后来不久,内蒙古土默特旗修筑“红领巾水库”,不知水利厅如何打听到申父的消息,非要把他借去帮助搞设计。那个阶段,申父如鱼得水,干起工作来废寝忘食。工程进展的非常顺利,投产后申父不想回来了,想留在水利厅当工程师,水利厅也有此意。但卫校领导顽固执拗,去找了他好几次,他仍固执己见。但最终由于人事厅的强行介入,他只好回来了。

1965年,申超初中毕业,想考取高中,他去找班主任张林,张林冷笑说,就你的家庭情况还想读高中?随手就把他升学志愿表上第一栏的“高中”二字给划了。

申超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的结局还算不错,中考最后被内蒙古机电学校录取。内蒙古机电学校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内蒙古变压器厂自办的半工半读的技工学校。

1966年,文革来了。革命红潮铺天盖地,革命风暴摧枯拉朽,撼天动地、势如破竹。造反、抄家、破四旧、带高帽子游街,一时如火如荼。申超的祖父是河南南阳的大地主,因为剥削,土改时即被杀戮,父母又都是极右,此时首当其冲。那时全国掀起遣返“地富反坏右”分子返乡种地的热潮,呼市当然也不例外。呼市火车站当时“地富反坏右”云集,每天火车开动时,人们生离死别,哭声震天,非常凄惨。申超的家头一天被抄,第二天全家即被注销户口,强行驱离。由于家人都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大人娃娃哭做一团。申超由于在学校读书,户口在学校里,总算躲过了这一关。

父母走后,申超即陷于困境。那时他刚满16岁,就靠学校每月补助的5元生活费活着。家被封了,学校没他的住处,很长时间他晚上就在街头找地方蜷缩着安眠。申超告诉我,那三年学校生活给他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与寒冷。因为缺衣少食,使一个儿童濒临绝境。

说起饥饿,他说,那三年没吃过一顿饱饭,24小时萦绕在脑际的就是一个饿字。有一次,他的饭票被偷了,整整饿了一周。一直喝水,实在顶不住了,才和同学借一张饭票买碗粥喝。

有时他买一瓶酱油,饿的不行时,就用开水冲酱油汤喝。他还经常在街头的垃圾箱里拾翻,寻找可以入口的东西。春季,榆树发芽,生出榆钱来,他常常去爬树捋榆钱吃。

他说,那时他也干过坏事,学校使用一次性饭票,分三种颜色分别表示白面、大米、玉米面食品,面值有一两、二两和四两。卖饭的人,随手扔进水盆里进行销毁,以防出现“漏洞”。他经常曾趁人不备,用木棍儿偷偷地捞取水盆里饭票。此外他还涂改过同学们的过期饭票。

他有好几次,为了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几天不吃饭。他说他能活下来的原因是“丛林法则”,他的“丛林法则”是什么,他没有具体说。

他说,他有两个同学,一个因为久未吃饱,猛一下子吃进过多肉食,引发急性胰腺炎而死。另一个是吃得太饱睡得太沉,晚上从床的上铺滾下来,摔死了。他幽默地说,人固有一死,或饿死,或撑死。吃饱了死,也算死得其所!

因为抄家,因为父母被遣返,那年入冬时申超竟然找不到棉衣。被抄走的东西都集中在旧城的天主堂里,他去找过几次,无人搭理他。因为寒冷,那个冬天,申超始终处在颤栗中。

冷的严重时,他会突然感到心慌心悸、眼前发黑,有要跌倒的感觉。常常熟睡过程中突然惊醒,胸闷、呼吸不畅。

因为寒冷,他顶着寒风行走时会喘不上气、不停地咳嗽、恶心呕吐。有时胃痉挛,像抽筋一样。每年冬季他的情绪会异常低落、没有活力、而且易怒。

那天他和我详细诉说寒冷的感觉,我用我所知道的医学常识,帮他分析这些感觉的缘由:

他的身体四肢末梢冰冷,是因为外界温度过低时,更多血液会流向身体中心,给重要脏器供应氧气和养分。他没有棉衣可以让血流均衡分配,保障身体末梢供血。

他每天涕泗横流,是因为冷空气进入鼻腔,毛细血管收缩,纤毛运动减弱所致。这属于鼻子对冷空气敏感的一种自我保护性反射。

宿舍里的暖气是象征性的,永远温温乎乎,不死不活。申超的被子很薄,他一晚上也不能把那床被焐热。每当周末,有的同学回家,他把别人的被子,下面铺上,上面盖上,才能睡个安稳觉。

申超说,直到他从技校毕业有了固定工资,这一切才有所缓解。

上世纪八十年代,内蒙古电力大发展,内蒙古变压器厂如日中天。申超由于工作勤奋努力,被提拔至总工办工作。1992年,变压器厂在山东及呼市成立了两家分厂,名为分厂其实是乡镇企业。申超被单位派去筹建,并兼任两厂的厂长及总工程师。

筹建期间,申超每天疲于奔命。由于缺乏工程技术人员,从土木工程,至机械、电气、设备安装都要他一手抓;就连企业管理的规章制度都需要他亲手制定。边干边学,难度可想而知。申超凭着他的天资与勤奋,使这两个小变压器厂风生水起,财源滚滚。他个人也收入丰厚,起死回生。

申超的妻子也是河南南阳人,其父也系五十年代支边人士,在呼和浩特供电局任职。由于申超的优秀,他当了人家的乘龙快婿。那个模样俊秀、丰乳肥臀的女人,不住气地给他生了三个娃娃。现在这三个娃娃都大学毕业了,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呼市。如今,他每年在三地间行走。孙儿绕膝,享受天伦之乐。

15岁时的申超又瘦又小,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现在的申超身材伟岸、气宇轩昂。衣着、举止、谈吐,完全是一副学者的派头。后来他和我一样,也混入了高级工程师的行列,如何混入的,和我混入的方式有何不同,他秘而不宣。

申超的老父平反落实政策后又回到了呼和浩特,继续在卫校教他的英语。他退休已35年,算来今年95岁了,据说身体很好,从未进过医院。上个月的某一天,父亲突然给他来电话,说他头晕的不行,让申超赶紧回家看看。申超那天可吓坏了,匆忙打车赶回家里,问父亲缘由,父亲说是喝了一点酒,申超问喝了多少,父亲说,喝了也就多半瓶。申超长出一口气说:“爸,你咋想起来喝酒?再说喝那么多干啥?喝那么多,谁不头晕?”

申父说:“今天是你妈的忌日,我想起她来了!”话未毕,老泪纵横。

申超的母亲也受过高等教育,与申父青梅竹马,也在卫校教书。当年被撵回老家时,因为春季插秧,田里水太凉,坐下了风湿病。后来虽然回城,但五十出头就去世了。申超想到此,眼睛也红了,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老父才好。

据申超说,那个人事厅的干部七十年代死于癌症:卫校的书记八十年代去北戴河度假,午时抵达,午后两时就溺毙于海滨浴场;那个当年和他父亲一起来内蒙古的大夫,文革后期下工地巡回医疗,在水库内侧的斜坡上行走,不慎落水身亡,几位终年都不足五十。看来真的是“医学教授可医病,出生天定其寿命”呀!

申超今年六十有七,他说,现在除了性功能有所减退以外,其余一切正常。我说好好活着吧,现在的世间,风云幻变、瑰异离奇、绚烂多彩。行到山穷水尽处,坐看云起云落时。现在的人生,半年就河东河西,咱们经见了别人几辈子也难见的事情。不说为了亲人,就是为了仇人也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点头称是。

后记:

南阳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汉朝的张仲景中国古代十大名医之祖;春秋战国时的范蠡系中国古代十大谋士之一。再退一步的名人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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