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出监队

关教导员有好多天没有露面。几天后三大队来了位姓周的新教导员。周教导员比关教导员年纪轻,瘦瘦的,阴沉着脸,从来没有笑容。犯人中传说他是从监狱里调来的。调来的原因是他的妻子是农村户口,而监狱在城里。他妻子不能长期住在城里,因为她没有城市户口。他要求调到农场来,农场的干部吃“国家粮”,家属也能分配到配给粮食,有种虽比城市居民低但仍比农村居民高的地位。

周教导员来了几个月后,我发觉他对我非常注意。有天我去借书时,管图书的犯人郭眼镜(他是个曾被打成右派的小学教员),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周教导员来图书室检查,把书架上所有与鲁迅有关的书都拿走了。他还问有哪些犯人借鲁迅的书,特别问到‘杨曦光是不是借过鲁迅的书?’。”我知道很多政治犯喜欢鲁迅,因为鲁迅对他那个时代的当政者国民党持一种非常敌意的反对态度。很多政治犯喜欢引用鲁迅的话来批评和攻击共产党当局。但是三大队的干部从前没有人注意政治犯对鲁迅的兴趣,因为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对政治犯的意识形态既没有理解能力也没有了解的兴趣。

从周教导员对鲁迅著作的敏感,我发觉他是个对政治犯意识形态较敏感的人。他一定是破获过监狱中类似刘凤祥、粟异邦那类“反革命组织”的人,他看来在这方面十分有经验。我并不喜欢鲁迅,与大多数对鲁迅有兴趣的政治犯相反,我认为鲁迅是个没有大著作的浅薄的激进主义者。但是周教导员对鲁迅著作和对我的注意,使我感到他是只非常危险的警犬。

接着,有犯人告诉我周教导员在我们出工时,独自一人仔细检查过我的床和行李,特别对我的书籍,写有文字的东西过细检查。我心里开始有点紧张。凭我几年来的经验,这说明他得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思想及我与其他政治犯谈话的情报,他在找证据核实他得到的情报。幸好他检查我的床的那几天,我没有留任何有关经济和政治问题的笔记在床上。

我有记笔记的习惯,每天把自己有关政治、经济、文学、数学方面的灵感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读书时,也录下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以及自己的想法。特别是尼克松访华以后,中国的《参考消息》报经常刊登美国政治经济方面的消息,我们基建组的人经常偷干部的《参考消息》报来看。报上有关水门事件的报导,以及卡特的竞选演说和他的就职演说都使我们对美国的政治和社会制度有了些较直接的了解。

我每次得到偷来的《参考消息》报总是要把不少有趣的东西摘录在我的笔记本上。几年下来,我已积累了十几个笔记本。我每记完一个笔记本就把它存放到曾爱斌监房外的木工房里。身上只留一个正在用的笔记本,床上只留一些没有任何政治内容的写满数学、工程方面的笔记。我的那些记有我的经济学和政治方面思想的本子,或者我的那个电影文学剧本只要有一本掉在周教导员手里,我就会有杀头罪。

虽然他一直没有得到这些过硬的证据,但我一想起他那阴沉的目光,头上就冒冷汗。我想起刘凤祥在左家塘告诉我的他的劳改经验:“在劳改队,干部有一切手段得到他们所要的绝大部分情报。你要假定你说的一切话迟早总会被他们知道,因为他们用一切办法鼓励犯人提供情报,而对大多数犯人来说,这种引诱总是难以抗拒的。”一想到我平时与其他政治犯讨论政治局势的言论传到干部耳朵里的情形,我就头皮发紧。在他们眼里任何这类讨论都说明我们这些政治犯还有“政治野心”,还属于应该消灭的“政治隐患”,不管这种讨论是否有意识形态上的敌意或者只是纯客观的政治分析。从宋绍文给我带来的麻烦和我在“认罪服法”学习班的经验,我已懂得了这一点。但是可悲的是,我们这些有政治头脑的人,在毛泽东、周恩来去世前后,明明知道中国面临大的政治变动,根本不可能不在一块讨论政局,我总会忍不住与朋友探讨毛泽东与周恩来去世的先后次序对政局变化可能的影响,文革中的政治迫害对将来可能的“翻案风”的影响等等。这些讨论一旦传到周教导员耳朵里就会成为“反革命”的“证据”。

一个月后,犯人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我,周教导员正在调查三大队政治犯中的一个反革命集团。据说这个集团与民主党、劳动党和反共救国军有关,而且与“文革”中的造反派“省无联”有关。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像要炸裂一样地痛,神经变得十分紧张。我明白周教导员正在进行的调查,矛头直指我。我在三大队的政治犯中是个中心人物,与民主党、劳动党、反共救国军的犯人及右派犯人、造反派犯人都有很好的关系,我自己文革中就曾经是“省无联”的成员。我那几天心神不定,不知道什么事会发生。刘凤祥临死前用死镣撞牢门大叫“冤枉”的样子不时闪现在我眼前,我脑海里不断出现着文革中被指控搞反革命集团的犯人被判死刑的故事。

我虽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与其他政治犯建立过任何有形的组织关系,但我也知道,我一直在有意识地了解和接触各种政治犯,与他们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我清楚地知道,任何非官方的有形的政治组织和政治沟通在这个国家都足够判死刑,更不用说在劳改队。我一直采用一种“君子群而不党”的策略,建立广泛的私人关系,但不留下一点正式政治关系的痕迹。这种策略对付关教导员、刘大队长、何指导员这些文化不高,没有理解政治犯意识形态能力和兴趣的人是非常有效的。我在他们鼻子底下与各种政治犯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成了政治犯中一位有威望的人物。但碰上周教导员这类有点文化,对政治意识形态有一点嗅觉,但又不真懂的人,我可能会有大麻烦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用各种手段把我与其他政治犯的谈话内容大部分弄到手。如果他还得到我的笔记本或剧本的一两件,则判我的死刑是足够的。像张九龙和刘凤祥的案子,当局并没有得到过得硬的有形政党组织证明,他们还是被杀害了。一想起张九龙临死前那阴沉的脸色,刘凤祥临死前的呼号,我不由得感到寒冷彻骨。这正是我快满刑的日子,如果周教导员在调查中真的抓到了什么证据,我可能永远出不了这个牢门了。

那几天,大队的几位主要干部对我态度特别坏,一点小事也会把我骂一顿。看得出他们已从周教导员那里听到一些对我的指控了。我在这种不安中过了一个星期,局势渐渐缓和下来。大队干部们似乎因为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不支持周教导员的调查,我没看到他们有任何新的行动。这有可能是因为周教导员没有来得及建立与其他和他“水平”不一样的人的私人关系,也可能是整个国家的政治情况自四人帮垮台后越来越缓和了。我庆幸局势的转变。我与刘凤祥的命运的差别也许只是国家政局的差别。要是周教导员对我的调查发生在一九七零年,我可能早已像刘凤祥一样被当作“政治隐患”而杀害了。刘大队长坚持将我按时转到“出监队”去。我离开三大队时,周教导员曾向我训话,警告我“你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抗拒改造,你头上的反革命帽子一辈子也摘不了!”他的话提醒我,他可能在我档案里塞了一些他调查的材料,出了牢门后,我可能还是个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劳改释放犯”。

出监队离场部不远,犯人满刑前四五个月就转到这里来,由这里的干部与犯人家乡的公安机关联系,决定犯人满刑后的去向。

出监队没有围墙,一进这里,人身就比以前自由得多了。经常有人偷偷跑到岳阳甚至长沙的家里去,即使被抓住了也不会被加刑了。但是犯人之间马上就有了社会等级的差别。那些原来家在城市的犯人将有机会回到城市里去,而来自农村的犯人却可能被送回农村。由于人民没有选择居住地的自由,户口制度使一个人基本上一辈子住在生下来的地方,而城乡的生活水平却有几倍的差别,所以农村来的犯人都千方百计拒绝回家乡,而要求留在劳改农场“就业”。一个叫杨孝文的犯人告诉我,他的家乡每年每个劳动力只能挣回自己的口粮,一年到头看不到一分钱现金收入。家里买灯油、买盐完全靠他母亲养几只鸡,生了蛋拿到集市上去卖。特别是农村的共产党基层组织对政治背景不好的人迫害比城里更残酷,杨孝文的父亲是地主,他们家每次政治运动中都被抄家,他父亲、叔伯每次运动中都被批斗,他们养的猪在政治运动中都被充公。所以他最大的愿望是满刑后留在劳改队就业,不要回家乡。这里大家都有劳改的经历,互相至少不会歧视。就业人员每个月还有二十元左右的工资,比农村好多了。

但是城里来的犯人能不能回城里去及农村来的犯人能不能留在劳改队并不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要由出监队与我们家乡的公安机关安排。出监队负责安排犯人的是一位姓周的干部,他长得肥头大脑,我们都背地里称他周胖子。我来出监队的第二天,周胖子就召集和我同时来出监队的十几个犯人开了个会。他开会的方式与其他干部不一样,完全不教训我们,也不谈任何有关“改造思想”的事,而像谈生意一样。他样子很凶,也很干脆。那天夜里,他从他的公文包中取出一迭档案,我们知道这些档案有关我们的命运和前途,都屏住呼吸,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他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老头站起来,周胖子高声说:“站到前面来!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呀?”“我没有家了,也没有一个亲属在这个世上了。自从土改我被判刑后,我家里人就死的死,走的走,我已有二十年与家里没有联系了。”听得出这个老头是个“历史反革命”,他从共产党当权以来就在牢里,已经在监牢里度过他的半辈子了。周胖子把他打量一番,然后不高兴地说:“你家里真没有人了呀?几十年没联系不一定没有人呀!你老成这个样子,赖在劳改队,要我们养你呀?我会给你家乡去封信,争取让他们接受你,你不要只想留在劳改队!”他说完把手一挥道:“下去。”

第二个被叫到的是位姓李的长沙青年。他穿着一身工作服,一看就是过去在长沙当工人的人。周胖子显出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脸带笑意地问他:“你家里有几个人呀?”李象所有城里来的犯人一样,都尽量把家里情况说得好一些,以争取回长沙去。李告诉周胖子,他父母都在国营大工厂工作,两个兄弟也参加了工作,妹妹在学校读书,他们每个月都有信来。周胖子要李把他父母家里的地址详细写下来交给他。

这样逐个问了所有人的情况,从他的态度,我们看得出来,他希望把有劳动能力,有特别技术的人留在农场,希望把没有这些条件的人送回家。他对那些家在城市,家庭有社会地位的犯人表示出特别的兴趣。

不久我碰到一位姓刘的长沙来的技术员,他因为写文章批评毛泽东被判了七年刑。刘和我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告诉我,周胖子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他对农村来的犯人态度极不好,但对城里来的犯人,却想尽办法说服他们家乡的公安机关接收他们,条件是从犯人那里得到一批报酬。刘告诉我,周胖子每个星期都要出差到犯人的家乡,与当地沟通,做出犯人回家或留在农场的安排。周胖子去过刘的家里两次,示意刘家送给他三十多元的礼物,周胖子现在已为刘作好了回长沙定居的安排。刘告诉我作好送礼的准备,只要送了礼,周胖子会不遗余力为你办好回长沙安家的安排。回长沙的关键是长沙市我父亲居住的派出所(长沙公安局的分支机构)要发出一个“接收证”,允许我在长沙报户口,并且建新农场要有个文件同意我回长沙。而这些公文都要由周胖子经办。那时建新农场的人(包括犯人和干部)对有了“长沙市接收证”的满刑犯人都十分羡慕,就像几年后中国人都羡慕有机会去西方世界的人一样。

听了刘的经验,我还有点半信半疑,周胖子怎样开口要礼物呢?我真是无法想象。但我还是要托刘回长沙后去我们家一趟,把这些经验告诉我妹妹杨晖和我父亲。几天后,我自己开始相信刘的经验,因为周胖子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了一趟,态度非常和气,仔细问了我父亲的情况,并要我写下了我父亲的地址。我父亲文化革命中一直被关在五七干校,七五年后才回到长沙,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名誉,但却挂了一个省轻工业局副局长的空头衔。周胖子向我建议,由我妹妹到农场来看我,他希望当面与她谈一谈。

春节前后,我妹妹杨晖来了建新农场,她那时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正在一个高中教书。周胖子对我妹妹非常热情,一定要她睡在他家里。妹妹与周胖子谈了将近一个下午。第二天我送妹妹上车站时,她告诉我,昨天周胖子为她订回长沙的汽车票时,当着她的面亲自提了一篮子礼物到汽车站去了,回来向她解释说,“现在不送礼办不成事,连买汽车票都得送礼!”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当天晚上我妹妹与周胖子一家人烤火闲谈时,他妻子似乎是无意地说道,他们的大儿子马上要结婚,只是差一床湘绣被面。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马上打断妹妹的话,“这是他们要你送礼呀!”我妹妹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礼物。我告诉他,周胖子对刘和其他犯人都用类似的手法要过礼物,只要你送了礼,他会全力办好长沙的接收证和建新农场的放行证。我妹妹后来买了床四十元的湘绣被面寄给了周胖子(当然是由我父亲付款)。那是当时她一个月的工资。他收下后连收条都没有一个。

对于农村来的犯人,周胖子知道没有油水可捞,所以从来不去为他们疏通。有个从农村来的犯人不愿意回农村,但是他家乡的干部认为他是个危险的反革命分子,与地方干部有世仇,要求农场把他交给地方干部,由他们来管制这个“劳改释放犯”。这位犯人知道回去后会倒霉,总是拒绝回乡。周胖子通知他家乡的干部派民兵用枪把他押解回去了。这个“劳改释放犯”一到家就想办法逃跑,又回到农场附近,在建新农场旁边的君山农场偷了一头耕牛,然后牵着这头牛在公路上叫卖。当然很快他就被抓住,送回了建新农场。他在农场碰到周胖子时得意地说:“这回你总不能把我再送回去了吧!”

周胖子勒索礼物的行为越来越放肆。有天那位长沙姓李的犯人的父亲来看他,手里提着两瓶虎骨酒。小李告诉我这是周胖子点名要的礼物,但他父亲只是弄了两个虎骨酒瓶子,瓶子里装的只是一般的药酒。我离开劳改队不久就听说很多回到长沙的犯人联名向省公安厅控告周胖子索贿,建新农场组织了一个调查组调查周胖子的索贿行为。调查过程还没有结束,周胖子就在场部附近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了。

妹妹来农场看我回长沙后的第二天,我劳动回来坐在出监队的号子窗边休息,忽然听到窗户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望去,竟是一位叫罗培江的原来三大队的劳改朋友。他大概是两个月前出监的,我连忙到监房外去,请他到茅丝铺的饮食店去叙旧。他是从二十里以外的华容县家乡来这里看我们这些老朋友的。我们坐在饮食店里喝茶吃点心,他满脸愁容地告诉我,他满刑回家后非常苦闷,头上戴了顶反革命帽子,父亲是富农份子,仍被管制,每个星期他和父亲一起要到公社人保部受训,报告自己的活动和思想,接受当局的监督。

“农村的干部没有水平,周围的农民既没有文化,也没有水平,他们对我的歧视比劳改队中对犯人的歧视还要厉害,我夜里睡觉时常常想起建新农场三大队,那里有那么多墨水喝得多的人。我从未去过城市,在我心目中,建新农场关政治犯的地方就是书中的巴黎。”罗培江一边说一边潸然泪下。我心中也十分难过,想起列宁批评沙皇俄国的话“全国是个大监狱”,不禁在心中对自己说“当今的中国才真正是个大监狱呢!”

罗培江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我:“这种把人划成地富反坏右的制度会有一天被废除吗?”

我点点头,“只是迟早的问题。日本明治维新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废除秽多制,宣布国民平等。秽多就相当于中国的地富反坏右,是社会上最低的一个等级。”

我本来是在安慰罗培江,根本没料到一年后,中国当局果真宣布了对“地富反坏右”摘帽的政策。可惜的是官方宣称摘帽的原因是由于地富反坏右份子已得到了改造,而不是因为要确立人权的合法性和政治迫害的非法性。如果有一天,当局与反对派关系又紧张起来,这些地富反坏右,特别是反革命分子又会因为“没改造好”而重新被戴上帽子吗?!

我刑满后的一个月,仍没有收到长沙接收我的消息,那时我已开始与刑满就业人员一样每月领取十五块的工资。就业人员的工资按他们是否仍戴“帽子”而定。仍戴有反革命或坏分子帽子的人工资比没有戴帽子的要低百分之十至十五,而是不是戴帽子完全由干部根据你是否驯服而决定。出监队的人都是身份未定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将来头上是否有帽子。我们的工资与戴帽子的劳改释放犯一样。有不少刑满的犯人在出监队等了半年甚至一年,还不能回家。

有个姓严的小伙子实在等不耐烦了,就逃跑到长沙家里去了。小严回到长沙,打通派出所的关节,确定接收证会马上发出后,才回到出监队。他回来那夜躺在床上给我们讲长沙的新气象。马路上男女情侣已开始公开手挽手地“游马路”了(这是十几年没有过的事),女孩子开始穿裙子了(女孩子也有十几年没穿裙子了)。很多人都开始穿“的确良”的衣服了。那时的的确良对我们来说还是极奢侈的衣料。这些新鲜事对同屋的人来说真是够刺激的,大家听他讲到深夜还没有睡意。但令我不高兴的是,他也告诉我们,很多造反派领袖又被当成新上台的老干部的政敌抓到牢里去了。我想起一九六二年或一九七二年的复旧,它们都带来了理性和繁荣,但却总是伴随着对政敌残酷镇压。难道共产党的秩序和繁荣总要以对政敌的残酷迫害为基础吗?我再不是共产党秩序的既得利益者,经过十年的劳改,我看到那么多高贵的人成为共产党秩序的牺牲者,共产党残酷地迫害如此高贵的人,我再不会单纯地热爱那建立在残酷迫害基础上的秩序和繁荣。我相信对政敌的残酷迫害是共产党政权永远难以稳定,不断造成动乱的根本原因。

那正是四月春天季节,周围的气息是如此生机勃勃,油菜花香,稻秧的清香使人神魂颠倒,我也感到国家正进入大变化的时期,比一九六二年、一九七二年更大的繁荣正在到来。我个人的命运也与国家一样,正在一天天好起来。第二天早晨我就接到小刘的信,他告诉我,我的接收信马上就会发出,他去过我家多次,我们家住在过去一位国民党官员的公馆里,环境非常优美。但是我相信自己不再会是一个充满优越感的干部子弟,我会永远与那些被迫害的国民党人、地下反对党以及刚被关进监狱的造反派领袖认同,与一切受政治迫害的人认同。我也相信,中国政治最后稳定下来的一天,必会是这最后一批被迫害的人(造反派)被解放的一天。我深深地对彻底否定文革的思潮反感,相信文革中造反派的反政治迫害运动终会在历史上恢复名誉。

我满刑的那天,妹妹杨晖赶来建新农场接我。她端庄而美丽,脸型很像妈妈。我们俩感情一直很好。我坐牢的十年,她一直代表全家与我保持联系,差不多每年要来农场看望我。我们也有过争吵。她听说我在劳改队与干部发生冲突的消息(那次因宋绍文打小报告使我受到批斗的事)曾写信劝我顺从,字里行间透出她为我的处境担忧的疼爱心情。但我却托就业人员寄给她一封信,指责她“一半像家畜,一半像魔鬼,在暴虐面前顺从,在无辜面前专横。”我在信中自称“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绝不会对迫害我的人顺从”。

坐在去岳阳的公共汽车上,看得出杨晖真为我出狱而说不出地高兴。我们前面坐着一个已有白发的妇女,满脸愁容,眼角还挂着泪,大概是刚探监看过服刑的儿子回家去。我想起卢国安的母亲去三大队看他的情形,母亲一见儿子就把他抱住,亲了头,再用手从上到下把他的肉全捏一遍,一边哭,一边喊着“我的骨肉啊,你好孽障呀!”这位我们座位前的妇女的身影提醒我,今天我已从这扇隔开骨肉的牢门的一边走到了另一边。我感到一身轻松。

我凝视着窗外的田野,稻田正在变绿,远处有一座我参加修建的渡槽,再远处有座我参加修建的水库。我心中向往着未来的生活,却又有一丝对这块土地和这里的犯人的留恋。汽车经过闸口时,我忽然想到堤外的那片草地,心中涌起一阵悲愤。李金培、雷中成、付子庚、黄文哲,多少我熟识的好友的冤魂还在这里。我又想到刘凤祥、张九龙,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那该多好。刘凤祥预见的中国的赫鲁晓夫出现的这天终于来到了。毛泽东时代正在被一个新的时代所代替,我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和不安。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不能让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动人心魄的故事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我亲眼见到的一段黑暗历史告诉世人,因为我的魂永远与这些被囚禁的精灵在一起。

越过十大队的棉花地后,我们的汽车进入了君山农场,建新农场在我们的视野中渐渐远去 消失在君山的茶树后面。

(选自杨小凯著《牛鬼蛇神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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