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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租界和法租界

特府强抛一地两检,准备“租出”香港空间予大陆,用作高铁清关,并同时执行大陆法律。由此引致的“割地”和“设租界”指控,已响遍舆论界。今天,离心主义不止于影响年轻人,故特府的做法,直接替中共已然不堪的形象多添一层浓厚殖民主义色彩;加上这几天梁前特替方案大力吹嘘,“外来政权”出卖港人利益的意味于是更形清晰。

“租界”既成了一个热门词,大家不妨多了解一下其历史背景和意义;那不仅有助观照一地两检问题的性质,还可破解一些对中国近代史的迷思。避免食“史”不化,可能是港人因高铁失去一部份土地“次主权”之余的最大得益。

国史:三次大规模领土扩张

历史的迷思多着,笔者挑一个“不方便”的例子入题:殖民帝国在别国设租界,不由十九世纪东西洋列强专美;中华帝国同期间也曾在朝鲜设立中租界,情节恶劣,为时不短,今天经过了多年美化的仁川唐人街,就是当年中租界部份遗址。这是怎么回事呢?

熟读清、民、党版近代史而未及批判便全盘吸收的话,很可能走漏一个基本事实:“自古以来”,中国就是帝国主义国家,只不过运程有大起落。两千多年期间,中土之国有过三次侵略性扩张,规模之大,囊括人口之多,效果之持久,西方十五世纪以来的近现代帝国主义瞠乎其后。朝鲜中租界的出现,不过是这段帝国扩张史晚期的一道回光。

中华帝国第一次武力扩张是在秦汉之世。秦向南伸展,霸占了今浙江、福建、广东、海南、越南、广西、四川,即古越族及古巴蜀人的居地。汉除了成功“收复”秦末趁机脱离中土管治的南方地区,还把目光投向西北,征服了河西走廊,即今天习近平说的丝绸之路中国段在新疆以东的那半。这次扩张是远古华夏汉族的杰作。

第二和第三次,则主要是近古的蒙、满族汗马功劳。蒙人夺得的今中国土地主要是广西、云南(其余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版图,元亡之后明朝无力接收)。之后,满人于白山黑水崛起,陆续并吞了包括蒙、疆、藏的大片土地,另加百浬外海上的台湾。

台湾的土著当时还处于刀耕火种、石器与金属时代交替之际,面对高度文明的满汉殖民侵略者毫无还手之力,比同时期遇上欧洲白种人的美洲土著更不济事,给杀戮得所剩无几。

这个令不少国人回望总觉无比自豪的扩张运程在十八世纪末达峰。1790年,国人拜过乾隆八十大寿,这位世界级的帝国主义者就给自己封作“十全老人”,标榜的是那赢得最得意的十场血腥掠地战争,把朝、蒙、疆、藏、尼、缅、越、台湾、琉球都臣服了。

没想到的是,不出一百年,这个运程要从巅峰掉到深谷的底。自视为天朝上国之民,一次又一次败在东西洋人手上,所造成的“心理不平衡”,宇宙之间没有更严重的了,而且任凭你病夫变强国,也无法医治。类似的毛病近年据说香港人也有,但相比不过是芝麻绿豆。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实际情况并没想象中差。中华帝国当时已经“大到不能倒”,比它更不堪的国家民族比比皆是,例如朝鲜。朝鲜好比鲁迅短篇小说《阿Q正传》里的小尼姑,中国就是那个恨得发痒、喃喃自语“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阿Q。于是就有了朝鲜中租界这回事。

幕府时代末,日本思想界再次提出侵略扩张的理论,以征服世界为终极目标。经济学家佐藤信渊主张同时西侵朝鲜中国、南侵东南亚。1853年“黑船来航”之后,武士兼改革派精神领袖吉田松阴更倡议“失诸欧美,补偿于邻国”,加强了扩张主义动机。

1868年日皇明治宣布维新,实际主政的大久保利通等人十分支持扩张主义,影响了当时负责处理外交事务的伊藤博文;一个以并吞朝鲜、入主中原为称霸世界开端的“大陆政策”于是成形。第一步进行得很顺利。

1875年9月,日本派舰队到朝鲜海岸测绘海图,遭朝方炮击后反击,趁机攻陷朝鲜江华岛炮台。翌年2月,日本逼迫朝鲜签订《日朝修好条规》,准许“日本国航海者随时测量朝鲜海岸,审其位置深浅”,并赋予日本在朝鲜的领事裁判权:“日本国人民在朝鲜国指定各口,如其犯罪交涉朝鲜国人民,皆归日本官审断。”

不过,条约第一款却说:“朝鲜国自主之邦,保有与日本国平等之权。”这当然是谎话,却是说给强弩之末的中华帝国听的;朝鲜当时是中帝藩属,日本却想据为己有。(注一)

阿Q动了小尼姑——中租界

中国的反应有点出人意表。1882年,中国借口协助朝鲜镇压兵变,派军入朝;10月,逼迫朝鲜签署《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劈头第一句就说:“朝鲜久列藩封,典礼所关,一切均有定制,毋庸更议。……此次所订水陆贸易章程系中国优待属邦之意,不在各与国一体均沾之列。”这明显是与日本较量。

怎样优待属邦呢?首先,朝鲜也得“享受”中国在朝的领事裁判权:“(在朝发生的)财产、犯罪等案,如朝鲜人民为原告,中国人民为被告,则应由中国商务委员(相当于领事)审断。如中国人民为原告,朝鲜人民为被告,则应由朝鲜官员将被告罪犯交出,会同中国商务委员按律审断。”这里说的“按律”,指按《大清律例》。

然后,中国推出比列强更荒诞的“炮舰政策”:“中国兵船往朝鲜海滨游历并驶泊各处港口以资捍卫,该兵船自管驾官以下与朝鲜地方官俱属平行。”宗主国的舰长在藩国的权位,与当地市长同(这好比辽宁舰抵港,其舰长的权位就等同林郑),这不仅超越了日帝对朝鲜的要求,就是连英帝此前逼迫中国签署的《南京条约》也不曾有过。

紧接着,中国利用《章程》说的“两国商民前往彼此已开口岸贸易,如安分守法,准其租地、赁房、建屋”,仿照列强在上海设立租界的经验,在仁川、釜山和元山这三个最重要的朝鲜港口设立租界,名之为“华商地界”,各有正式章程。(注二)

华商地界章程规定,中租界内重要事务概由中国驻朝商务委员决断,华商商董协助执行。治安方面,由朝方巡捕和中方伙同有经验的英国巡捕联合负责;朝捕管辖朝民,华英巡捕保护华侨及日裔以外的外侨,华英巡捕由华商英商合资聘用(日侨自有日本领事保护)。稍后中国向朝鲜施压扩大仁川中租界,就没有再聘用英国巡捕。(注三)

大家可以看到,中华帝国主义的行径,到了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中叶,在其军事实力所能及的地方,霸道处丝毫没有改变,比起东西洋列强的做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少中华爱国者提起近代史,讲的就只有“百年屈辱”,那也许是无知,也许是虚伪,都不值得称道。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中租界被日军占领。翌年,《马关条约》签订,朝鲜终止与中国的宗藩关系,名义上独立,至1910年正式被日本吞并;中租界乃于1913年11被迫废除,总共存在了31年。在中华爱国者心目中,那大概也是百年屈辱的一部份?

中共对不起上海租界

十九世纪中叶,英、法、美等国在上海各有自己的租界,后统一成为公共租界,但法国又脱离出去自成一体,体制上与公共租界有很大分别。上海公共租界是当地外国侨民的地方自治体,并不直接受外国领事甚至是英国领事的管理,但法租界则受法国驻印度支那总督正式管辖。二十世纪初,法租界要求袁世凯政府准其扩大,袁答应了,但条件是不能窝藏革命党。可是,法租界一直都是十分开放自由的。

1931年1月,蒋介石控制的南京政府颁布《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一条规定凡从事反对国民政府的革命活动者处死刑;第二条规定凡与革命运动发生联系或以文字图画演说进行革命宣传者亦处死刑或无期徒刑(这一条的严苛程度跟中共对付刘晓波的法律大概差不多);如此等等。可是,法租界政府既不承认也不执行这条恶法,并在国共斗争当中采取中立。(注四)

因此,在二十世纪前半的国民党白色恐怖底下,上海法租界成为全中国思想界最活跃、言论最开放的一小片“乐土”。陈独秀经常出入此地,并在此为家,中共成立的地点也是在法租界;陈不只一次因为收藏禁书,被法租界巡捕逮捕,也都是罚款了事。旅法学者郭宇冈这样介绍当时的境况:“在法租界里,有多所法国学校,比较著名的有圣依纳爵公学(今徐汇中学)、震旦大学等。当时著名的文化人戴望舒、施蛰存、刘呐鸥等都是震旦大学学生。……徐悲鸿、林风眠、潘玉良、方君璧、庞熏琹等曾留学法国的艺术家,归国后都来到了上海法租界。”

“1932年,刘海粟、倪贻德、王济远、傅雷、庞熏琹和张若谷六人发起,在上海成立了‘摩社’(摩社即缪斯,希腊神话里的文艺女神)。……这一切造就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黄金时代,而法租界区毫无疑问就是上海的‘左岸’,文学、艺术、音乐、戏剧、舞蹈,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此。”(这是中共官方引用的资料:注五)

鲁迅晚年居上海,但不住法租界而选址公共租界。那时上海的外侨以日本人最多,数约三万,占了上海所有外侨几乎一半,主要住在公共租界。鲁迅是留日的,日本朋友多,大概是他选择住在公共租界的一个原因。又因为他是“左联”的领军人物,左联亦在公共租界落户,因此也聚集了一大批左翼文人住在那里。

陆人与狗不得进入

中共从起家到保命,都受过上海两个帝国主义租界的大恩大德,照理应该感激不尽;不过,受限于马列邪说和国家主义,在其洗脑文宣和教科书里,租界都是万恶的。征诸历史,租界纵有各种不是,但中共那种官方说法难以成立。看今天大陆政府控制思想、打压言论自由的严酷,当年的租界相对是天堂。(大家记得,还不是那么久之前,陆人与狗都是不能进入那些“华侨商店”、“友谊商店”的。)

特府搞一地两检,港人惧而视之为设置现代中租界而大加挞伐,怕的是逐步失去自主自由。其实,如果大陆要设置的是近代史上那种“万恶的”列强租界,则港人有的是生活在那种租界里百多年的经验,不高兴也绝对不会如现在那么害怕那么反感。那倒要问问《环球时报》一类的理论家们,这到底是香港人的奴性,还是中共的兽性使然?

(注一)见维基文库https://zh.wikisource.org/wiki/日朝修好条规

(注二)见维基文库https://zh.wikisource.org/wiki/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uselang=ja

(注三)大陆学者贺江枫的《朝鲜半岛的中国租界——以1884至1894年仁川华商租界为个案研究》资料相当丰富。不过,贺认为“仁川华商租界具备租界所必备的特质,与近代中国所言之租界有共同性”,却因朝鲜是中国藩属而认为未可等同西方列强在华设立的租界,显然是为了加一层“政治正确”保护色。详见http://www.iqh.net.cn/info.asp?column_id=7355

(注四)参考大陆二闲堂文库口述历史《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与三十年代的上海政治》: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2/xunpufang.htm

(注五)见http://ic-up.com/24/2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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