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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英雄,谁是英雄

吴思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出售英雄》,讲发生在清代的一件事儿,此事的原始资料在段光清的《镜湖自撰年谱》里也可以查到。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当时宁波鄞县有两项很不合理的土政策,盘剥百姓,但大家一直没什么办法。这时张潮青和周祥千站了出来,成了反陋规的领头人。有他们带头,鄞县的老百姓胆气愈壮,干脆一把火烧了衙门,还打败了进剿的官军。闹到最后,段光清代表官府向老百姓低头,取消了这两项土政策。但让步归让步,朝廷的颜面还是要的,事情总要有个交代。此时既然土政策已经被取消,张潮青和周祥千在百姓眼里也就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成了包袱和祸害。老爷既已开恩,祸害还留着作甚?于是,周祥千在压力之下,投案自首。张潮青则被百姓捉拿归案,献给段太爷,领了八百大洋的赏钱。最后,两人都被枭首示众。

周祥千本来是个监生,享受地方上的优待,甚至可以说是土政策的“既得利益者”。他出头,无非是书生的义愤,加上周围人的鼓动,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他的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发了疯,天天在田野里乱跑。

吴思说他们是英雄,当事人段光清也说周详千“无愧大丈夫矣”。可大丈夫又如何?英雄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一刀砍下,颈血狂飙?唯余至亲者发疯,而鄞县的百姓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最多是谈起时叹息两声,然后转过头去叮嘱子弟们,不要像他们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好事出头。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还记得,为了取消陋规,有人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有人怎么样地死,又有人怎么样地疯。

说英雄,谁是英雄?温瑞安有本小说《刀从里的小诗》,书中有人诧异于英雄对苦痛的坚忍无语,一个反面人物就说:“什么是英雄?英雄正是生来给我们折腾的。”其实还是鲁迅看得透,他在《太平歌诀》里说:“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这就是英雄们的出路。周祥千就是这样,在众人的眼里由英雄而路人,由路人而祸害,只好自己顶了石坟见段光清,自己一死百了,留给家人无尽的黑暗。

有的时候,英雄也是不得不做英雄。若不做,旁人也不肯答应的。就像南宋的文天祥。大家都知道文天祥被元兵俘虏后,坚持不屈,最后被杀。但是大家未必知道,当时有多少友人在盼着他死。文天祥刚一被俘,他的朋友王幼孙就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呜呼!人皆贪生,公死如归。人为公悲,我为公祈……昭昭青史,垂法将来。彼徒生者,尚何为哉!”他还亲自把这篇文章一字一字读给文天祥听。不知道文天祥听这篇祭文的时候,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位叫王炎午的,更是写了上千字的《生祭文丞相文》,力劝文天祥快死,“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文天祥迟迟没有死,王炎午则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满,唯恐他一念之差,坏了天地间的大义,坏了一份英雄的传奇:“涉月逾时,就义寂寥,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当时文天祥正被元兵押解北上,王炎午生怕文天祥看不到这篇催死文,用大纸抄写了许多份,每一份都“字大如掌”。在文天祥的必经之地,王炎午一路贴将过去,驿站、码头、山墙、店壁都贴上了,“以速文丞相死节”。等文天祥在南昌码头一上岸,王炎午就冲上去,用祭拜死者的礼节拜他。但文天祥偏偏让他等得心焦,一直拖了近四年才死。

等文天祥面对南方慷慨就义的消息传来,王炎午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嚎啕大哭,写文章夸赞这位英雄,“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他在天上看到文英雄发出的星光。我并不怀疑王炎午的爱国热忱,他后来也确实没有投靠元朝,坚持清贫生活,日食饘粥。我也确实理解文天祥和王炎午所处位置不同,承担的责任不同,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指出一点,王炎午在文天祥死后又活了四十多年,到了七十三岁才去世。

英雄二字,是要用自己的血去写的。有的时候甚至不仅是自己的血,还有所爱者的血与眼泪。而在英雄身旁,往往有王炎午的催促,有鄞县乡亲的漠然,当然,也会有尊崇者的喟叹感怀。但这份喟叹,也终究会渐渐淡去,即便英雄盛名如秋瑾者,也像鲁迅说的,“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更多的,还是像周祥千那样的无名者,生如星火,死如秋草。当然,周祥千出首之时,也许要的只是一份心安。但是等他无头之身长眠地底,村民陋规已除,疯妻在坟前狂走,周祥千到底心安与否,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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