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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毛泽东现象的文化心理和历史成因(10/10)

历史有时确实惊人地相像。在毛泽东和蒋介石争夺江山的时候,稍许有点历史眼光的人,就不难看出其时与明末清初的历史局面是多么的相近。毛泽东以全新的话语方式扮演了当年的李自成,蒋介石正好处在崇祯的位置上;日本法西斯的入侵重演了当年的清兵入关,而那个吴三桂则由汪精卫扮演。整个历史与其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不如说因为各方的勾心斗角并且竞相押宝而变成了一张政治赌桌。毛泽东手中握有“五四”资源和抗日话语,蒋介石坐庄,汪精卫做不成岳飞只好选择秦桧角色,日本侵略者准备抢台面;如此等等。

坐在赌桌上的各家,不过是个输家和赢家的区别,最倒霉的乃是坐在赌桌旁边的文化人。按照鲁迅的说法,每每碰上强敌入侵,文人和女人总要为敌不过人家的武夫和打了败仗的男人承担罪责。于是,有一些精明的文人,索性扮演话语英雄,在距离侵略者上千公里的地方成立“文抗”一类的组织,鼓励他人去打仗。

等到一曲终了,尘埃落定,有的为了奉承毛泽东而高唱《李自成》颂歌,有的找到大量的历史资料证明蒋介石是如何一个民族英雄,有的则为吴三桂的曲线救国或者体察其苦衷,或者寻找其理由,更多的则是探讨明末的知识分子是如何选择如何定位的,致使《桃花扇》之类的故事变得脍炙人口起来。这类把男女情事和家国兴亡掺和在一起的故事,虽然不见得如何深刻,但至少比郭沫若的《屈原》、或者《放下你的鞭子》之类的街头剧,要有意思得多。因为这类故事写了文人和女人这两类最尴尬的人物。只是《桃花扇》的作者,无论是文化底气还是审美眼光,都显得不足和浅显,一如王国维所言,仅止于家国兴亡,而不具备《红楼梦》那样的人类性的甚至是宇宙性的悲剧气度。

从明末清初那样的历史格局里写文人和女人、并且写出《红楼梦》那种悲剧气度的作品,乃是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陈寅恪落笔这段历史的时候,其审视的目光既不落在那张历史的赌桌上,也不落在赌桌的周围,而是将所有的笔墨和激情倾注在对一个妓女的命运的关切上。就好比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根本不以胜利者的意志和光荣为然,而是以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的妇女们为中心。男人之间的战争、男人之间的赌博、男人之间的江山争夺跟妇女们到底有什么关系?在整个历史当中,最为精彩的并不是在赌桌上赌得汗流夹背的男人们,而是一个在远离赌桌的地方默默地忠实着自己的情爱的女人。即便以家国兴亡而言,这个女人的心胸也绝对不下于任何男人,不下于她深爱着的名士文豪。陈寅恪那部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由此使得柳如是形象如同《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光彩夺目。

相比于同时代的历史小说《李自成》,陈寅恪以《柳如是别传》无论是对那张历史赌桌上的大赢家还是大输家,全都表示了空前的轻蔑。行事为人十分低调、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陈寅恪,通常要么不说话,一说就会让专制者感到难堪。读完他的《柳如是别传》,再迟钝的人也应该明白,他当年为何选择广东定居,既不愿去北京高就,也不愿去台湾依附国民党(参见拙文《悲悼“柳如是别传”》和《北大的标新立异和清华的抱残守阙》)。晚年双目几近失明的陈寅恪,却有着最具洞察力的历史眼光和最不为专制话语所动的人文观照力量。

自从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的相继登上历史舞台,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的声音被专制话语所淹没。与孙中山同时代的那些孙中山的异见者们,无论是陶成章、是宋教仁或者是陈炯明、或者是章太炎,通通因为孙中山的缘故而被打入冷宫。及至毛泽东登上金鸾殿,历史更是成了一部空前的谎言。不要说愚夫愚妇们通通在毛泽东话语面前屈膝下跪,就是那些历史学家们也纷纷朝着现代专制帝王磕头礼拜。唯独陈寅恪依然恪守着“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人文精神,不肯退让半步。

并非是所有的人文学者,都能具备这样的人格力量的。且不说其他,仅以研究唯识宗出名的新儒家先驱熊十力为例,这类现象的悲哀,便可见其一斑。文化大革命当中,熊十力就因为被拖上去与妓女同台批斗过后,觉得深受其辱,痛苦得要死要活。从熊十力的这种痛苦当中,再反观其对毛泽东的诚惶诚恐,也就一目了然了。

羞于与妓女为伍的文人,通常乐于与暴君为友。唯有敢于蔑视任何暴君的陈寅恪(无论对方披着什么样的外衣,诸如革命先行者、或者伟大领袖等等),才同样敢于选择一个妓女,作为八十万字传奇故事的女主人公。陈寅恪高于其他中国学者之处,首先不在于会讲别人讲不出的许多种语言,而在于具有一般人难以抵达的洞若观火,而在于具有不为任何神话兮兮的专制话语所动的人文立场。陈寅恪由此写出了一部与《红楼梦》遥遥相应的伟大作品,由此承接了王国维留下的文化香火,使得欧里庇德斯式的中国人文精神绵绵不绝。

专制暴虐如毛泽东者,对付诸如熊十力、梁漱溟那样的文化人,简直是玩弄于股掌之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他一旦面对陈寅恪那样的人文学者,却只能永远自卑,永远抬不起他那个强横的头来。当然,这也是毛泽东与孙中山和蒋介石的区别所在。毛泽东至少还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假如毛泽东读过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他也会知道,那样的作者是永远不可征服的。

反观历史,毛泽东已经成了往事,但毛泽东现象并没有结束,毛泽东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国大地,成为中国民众的一个心理情结。这不是毛泽东太伟大,而是这个民族太卑微。这个民族总在遗忘和欺骗中过活,用谎言取代真相,用演义取代历史。他们喜欢被拯救,他们总是期待被拯救。

这样的卑微,导致他们一会儿将下流坯子洪秀全奉为英雄,一会儿将把中国推入灾难性的历史循环的孙中山视为圣人,一会儿又对把十几亿中国民众犯下了滔天罪行的毛泽东敬若神明。过度扭曲的民族文化心理,使得这个民族的灵魂始终得不到应有的自省和净化,始终得不到应有的诊治和拯救。一个民族的真正复兴,并不在于造了多少条高速公路,盖了多少幢摩天大楼,而在于其变态的心理是否得到了医治,其扭曲的灵魂是否得到了拯救。只要这个民族继续崇拜孙中山、毛泽东一类的流氓帝王,那么就只能在地狱里永远挣扎,万劫不复。

要使中国的将来有所希望,就得反省历史,比如把所有因为孙中山而打入历史冷宫的革命领袖和革命志士请出来,恢复历史的真面目。

要使中国的将来有所希望,中国人必须忏悔,尤其所有曾经为毛泽东专制作伥的人们,得向世人忏悔自己的罪孽;至于所有被毛泽东专制扭曲了的人性,也应该有所反省;唯其如此,民族的心灵才能得以诊治,从而使整个民族的灵魂最终走出由毛泽东专制和毛泽东话语构成的毛泽东现象的历史阴影。

二〇〇四年三月八日写于纽约

【主要参考书目】

《红楼梦》,曹雪芹
《王国维文集》
《柳如是别传》,陈寅恪著
《曾国藩文集》
《曾国藩》,唐浩明著
《胡适文存》
《陈独秀传》,唐宝林著
《毛泽东全集》
《孙中山年谱长编》
《蒋介石传》,布赖恩。克罗泽著。“The Greek Way”,Edith Hamilton
《前出师表》、《后出师表》,诸葛亮
《三曹诗选》,余冠英选编

《三国演义》,罗贯中
《水许传》,施耐庵
《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第一卷:《二十世纪西方文化风景》第二卷:《论“红楼梦”》第三卷:《论中国晚近历史》第五卷:《论毛泽东现象》

(摘自《文化大革命:历史真相和集体记忆》,宋永毅主编,2007年出版,香港田园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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