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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宁乡县大跃进纪实(3/10)

2.2 干部“技术革命示范田”

领导带头,书记挂帅,典型示范,以点代面,这是中共多年强调的工作方法。大跃进年代宁乡县的各级干部更玩出了不少新花招。

宁乡县委规定,从县、社到生产队,各级干部要大搞技术革命,大种示范田,以点代面,推动全县农业生产大跃进。那年头,许多有经验的老农都被打为“保守派”,种田一律得按示范田。一时间,田边地头,到处插上高产示范田指标牌。牌子上写上示范人某某某书记,指标亩产几万斤等等。

双凫铺公社一位妇女干部肖秋娥,在公路旁一丘晚稻高产示范田里,竖上一块一米多高又宽又结实的大木牌,左联:“深耕挖到阎王殿”;右联:“肥料积到九霄云”;横批:“干劲冲天”。中间写上指标:“密植板板寸(巴掌大),亩产亿万斤。”南来北往的人,看到这块牌子总要议论一番。有的说她是“哪咤再世”显英雄,有的说她是“孙悟空化身”闹革命;还有的说,大跃进嘛,就得有大跃进的气魄,敢产亿万斤,才是好干部。肖秋娥却因此大得上级赏识,并作为候补代表,出席了中共湖南省委第二次代表大会。

双凫铺公社党委书记的晚稻高产示范田,在宁乡闹出了一场流传至今的大笑话。他采取了4条“技术革命”措施:一是多施肥。他调动一个生产连百多个劳力施肥,1.5亩施土杂肥450担,人粪尿4500斤,畜粪4500斤,另施了许多特供化肥。二是高度密植。插秧时他挑选了25个青年插秧能手,亲自督战,插了一整天,名为2×2寸,实为“板板寸”。三是扎架防倒伏。肥多苗密,禾苗长成石头也砸不进的“冬茅草”。书记又调来大批劳力,把禾苗排开,扎上一排排支架,以防倒伏。四是人工反光。

当科学成为政治婢女的时候,就为政治装扮起科学的面纱。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在一家著名刊物上发表“科学论文”,论证太阳光照射的能量,倘20%经过光合作用转化的话,那一亩地能产粮几十万斤。毛泽东非常振奋,多次向全党干部提出,充分利用光照,增产几万斤。

我们这位书记,一是听毛主席的话,二是有魄力。禾苗疯长又细又密,他生怕弄不好出洋相,便勒令社员们把镜子全交出来,不交就要“辩论”。几天之间,姑娘的小圆镜,媳妇的梳头镜,就连老太太几十年前的陪嫁镜,甚至有几面巫婆私藏的“照妖镜”,统统在田塍上扎起架子对好光,镜光反射到禾苗里。照镜少了,他又强迫拆下大量门窗上的玻璃,反光到田里,以增强“光合作用”。

中共宁乡县委负责人听到这一“高产先进经验”,如获至宝,立即召开现场会议,向全县大力推广。继之,夏铎铺、流沙河、黄材等公社也纷纷推广。宁乡的山坳边,田埂上,天照地射,镜光闪闪。

那一亩五分示范田结果如何呢?不管怎么折腾,禾苗还是细如香杆,全部青风倒伏,颗粒无收。

2.3 “人工防寒法”和“温水催秧法”

那年头,瞎指挥成了风,干部心血来潮,社员就得吐血成痨。象这种示范田的事,又何止一两件!

比如说,在冰封雪飘,零下几度的日子里,干部们说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要抢在时间前面,要让冬天变夏天!”头脑一热,就号召播种早稻。强行规定家家户户都要用锅、壶烧水,再把开水担到秧田里,均匀地倒进去,要让秧田保持恒温,美其名曰:“技术革命新创举——温水催秧法”。该“技术革命新创举”在花明楼、流沙河、灰汤、双江、白马、双凫铺等地风行一时,强迫推行。

甚至有的干部还发明出“人工防寒法”。当冬季寒流来临的时候花明楼、流沙河、双凫铺等地的干部又心血来潮,强迫社员排成人墙,站在田头日夜挡风!干部们的口号:“不怕地冻天寒,誓死要夺高产!”花明楼的一位妇女刚生完孩子,月子里就被干部赶下田去挡寒流,结果受了寒气冻成病,半个多月就死去了。

时过中秋,霜冻降临,一些公社又强令插秧红薯,美其名曰“旱粮革命”,让地里冬天长红薯,春季收获后播水稻,一年四季,丰收不断。结果当然颗粒无收。

这可不是说笑话。1960年2月,已是饥民如潮,社员饥寒难耐之际,中共宁乡县第二次党代表大会,还在提出1960年至1962年大跃进计划。会后,县委提出,粮食生产要“一早百早”,全县12万亩早稻,春节未过完,便开始播育秧苗。天寒地冻,水田还冻冰,县里决定,在秧田周围建挡风墙。结果有的垒砖,有的竖门板、晒席等防风,又烧火,煮水升温,结果全部烂种。400多万斤稻种,几百万个人工浪费不说,1960年宁乡早稻种奇缺。

1960年农历腊月十九,花明楼公社党委书记胡仁钦就布置浸早稻种。天寒地冻,谷种下水冻成冰,全社冻坏种谷95万斤。而这时正值全社几万人断粮断炊!胡仁钦向县委汇报说:“1960年花明楼公社实现技术革命大跃进,水稻一年种四季,誓夺亩产五千八!全社现已完成早稻播种任务。”

农历正月初,胡书记布置浸种,下水的全部烂掉。他所在的花明大队1441亩早稻,一连浸种9次烂9次,“温水催秧”、“新芽催秧”,花样翻新,共计损失种谷78200斤。

三月中旬,草子还是青的,胡仁钦开了一个电话会,命令一晚收完。三四月间小麦只有三四成熟,又是一个电话会,命令一晚收完。插晚稻时又强迫80%插粳稻。他提出口号,完不成任务的要“交党籍、交干籍、交人来(批斗)”。结果插三万亩晚稻,有5420亩颗粒无收。

十月底晚稻还是绿豆色,胡仁钦又从县里打电话,强迫社员一个晚上收割完,放干劲冲天“卫星”。他三个死命令电话,搞得花明楼公社粮食总产减产44%,上万农民没饭吃。

2.4 “钢铁元帅升帐”

58年全民大办钢铁,宁乡县分配的任务是三万吨。

7月,县委提出:到58年底,生产生铁8万吨,钢1万吨。9月17日,县委发布指示《放手发动群众,保证完成钢铁生产任务》,提出当年全县建起炼钢炼铁炉3000个,保证完成生铁4万吨,争取10万吨。

县委副书记何长友为首,成立钢铁技术指挥部。花明楼、资福、黄材、月山、龙田等40多个地方,突击建起土高炉3768个,小高炉25座,对外号称5000土炉,建炼焦炉894个。全县80多万人,投入大炼钢铁劳力18万多人,后增至30万大军。炼钢铁需要运矿石、燃料,县委书记挂帅,又成立起7万多人的运输大军。2500名干部投入钢铁生产第一线,对外号称4000干部上火线。县委委员分头坐镇小高炉,其中15人声称成为能装炉、能扯炉风、能配料、能看火色、能看铁水、能治炉病的炼钢能手和专家。

18万多钢铁大军,全部按军事编制,编成师、团、营、连、排、班、集中餐宿,日夜苦战。到10月10日,《宁乡日报》报导:全县已日产烟煤8150吨,炼焦2080吨,产铁300吨等。但实际产量不足三分之一。

日期一天天逼紧,任务拖了一大截,县委领导怕落后挨批,急得火烧眉毛,群众可就遭了罪。10月,县委规定,3000土炉产量定额要翻番,苦战大战,加班加点,拼死也要拿下3000吨。

一声令下,雷厉风行。所有的土高炉一律连轴转,白天干了黑夜干,一天干三班,甚至有一连五天不睡觉,搞连轴大会战的。炼钢炉前,“钢铁战士”精疲力尽,困得人仰马翻,烤得皮焦肉干,钢钎抬不起,装料举不起,风箱拉不起。钢水,还是滴水不见。

完不成任务,干部急红了眼,皮带抽,绳索捆,大棒打,梁上吊,一时打人成风。

花明楼公社的一个小土炉群,一天就有27人被打。双江口运输营,完不成任务罚跪、挨打、吐唾沫、脸上抹屎。五星公社跃进煤矿,全矿不到200工人,挨过打的有60人。工人廖保山,有一天被打12次。

至于“土法上马,就地取材”的小土高炉,作孽更深。砌炉的砖,靠拆民房,炼铁的原料,是社员的生产、生活用铁器。先是号召大家献“爱国铁”、“跃进铁”,后来干脆组成抄家队伍,见铁器就抄。好端端的铁锅,砸碎了收走,锄头、镰刀、钉子、铁锤、犁头、耙齿,统统仍进炼铁炉。

58年初,宁乡共有炊具500万件,大炼钢铁闹得家家没了锅,户户没了铲,铁器炊具损失约180万件;58年初,农具424万件,大炼钢铁损失铁质农具约128万件。

散食堂后,不少人家只好在瓦罐里做饭,用木片、石块代替工具生产。有个读书打成右派的回乡青年人说了一句:“大跃进跃到了石器时代”,又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三面红旗”言行,打成“三反”分子。

大炼钢铁,遗祸最大的就是对森林的大破坏了。历朝历代,宁乡山地、丘陵地区林林茂树密。清代光绪年间有林地317万亩。县西南层峦垒献,弥望青葱,松杉大者可作栋梁,运销靖港、长沙等地。而大炼钢铁来了一个一扫光。土高炉一开火,煤炭坝等小煤矿的煤不能满足供料,宁乡县委决定毁林炼钢。1956年,宁乡有林面积125万亩,覆盖率为28.6%;到1960年,经过大炼钢铁和食堂烧材,砍伐立木160多万立方米,有林面积只有57万多亩,覆盖率下降为13.1%。加上村头路边、房前屋后的树木,各家木料,房料家俱等,全民大炼钢铁,宁乡县180多万立方米的木材化为乌有!青山绿水的宁乡大地,从此山秃岭光,荒山面积达68.54万亩,水土流失面积日益扩大,无雨天旱缺水,下雨泥浆滚滚。

花明楼公社周家老屋始建于南宋,屋后花苑有一对古茶花树,几百年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名传乡里。土高炉要炭,几个人上去就把它砍了。

直田西门村公路旁一棵古柏,相传是300多年前一封疆大吏手植。“大跃进”之后,湖南省委某负责人驱车路过,望千山秃岭,独古松傲然的景象,十分感慨,下车恭恭敬敬对古松鞠一躬说:“我为你安全渡过大跃进一关,表示敬意!”

全县30万青壮劳力“大战钢铁前线”,秋冬生产多为妇女、老人、中小学生承担,作物长势不旺,又加以缺少田间管理,产量下降,更因劳力不足,有的红薯烂在土里,有的晚稻在田里过冬。来年的日子,可就埋下的隐患。

如此代价,58年宁乡炼出了多少“钢铁”呢?用县委负责人的话来说:“实在说不出口。”1958年,宁乡炼出共计504吨烧结铁,不少丢在地头,任风吹雨打几十年。

2.5 “不化不革命”

大跃进吹响了“技术革命”号角,民族工业化鼓起了人们的冲天干劲。但对县、社、队干部来说,除了大炼钢铁外,工业化和技术革命再搞些什么名堂,谁的心里也没有底。文件和报纸上一会儿提倡自动化,一会儿鼓吹机械化,干部们就照葫芦画瓢,加一点创造发明就干上了表现“革命干劲”的“技术革命大跃进”。

报纸上左一“化”,右一“化”,化来化去,干部们认为技术革命就靠“化”了,不“化”不革命,越“化”越显革命干劲大了。于是,一场又一场的大“化”运动,把宁乡县折腾得鸡飞狗跳墙,把宁乡人民折磨得九死一生。

军事共产主义体制的“三化”,即“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自然是一切的前提;农民被纳入战时共产主义体制,各级领导干部才能随心所欲地“化”来“化”去。

1958年,毛泽东大倡农具改革,中共中央为此在《关于农业机械化问题的意见》中提出:“有广大农民参加的群众性的农具改革运动是技术革命的萌芽,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全国各地应当普遍地积极推广”,争取5至7年内实现农业机械化和半机械化。

自1958年6月,县委发出紧急指示,要求双抢前实现“五化”,即大道化、土车子化、打稻化、铁蒲化、切草化起,宁乡的大“化”运动就一波高过一浪。

大跃进的狂热和躁动,把许多貌似宏伟的目标,扭曲成时代的怪胎。当年宁乡人民亲身体验“技术革命”,大约有以下几十种:

工业化、农业机械化、电气化、农村城市化、人民公社化、共产化、食堂化、农田水利化、农具改良化、平地河网化、高山灌溉自流化、绳索牵引机化、水稻插秧机化、快速割禾器化、土制化肥化、双轮双铧犁化、密植播种化、深翻土地化、供给制化、船运化、运输车子化、汽车拖带列车化、小土高炉化、屎湖粪海化、马路化、高山运输绞索化、白屋化、万头猪场化、劳改队化、高额丰产方阵化、赤膊彩脸化、彩旗化、共产主义指标化……

让我们择其要义,概述几“化”以窥其妙:

农田水利化

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断名著后世。他提出:东方地理环境,决定了东方的灌溉农业;而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又惟有依赖高度中央集权的社会政权来组织进行。水利工程正是东方专制社会的起点和运行机制的发端。

大跃进鼓吹人民公社巨大优越性的要义之一,就是大办水利工程。时至今日,提起当年大办水利,宁乡人还恨得牙根痛。于此,让我们具体考证一番水利工程与东方专制的必然关联。

黄材水库和新沩河,是当年宁乡县两个最大的水利建设工程,由县委负责;县以下各个公社,都上马搞起中型水库;而几乎每个大队,又都有自己的小型水库工程。这些水库和相关的灌溉工程,相当一部分是“跃进卫星”,漏、垮、淤很快报废。也有一些后来成为宁乡农业生产的稳产、高产设施。但“大跃进”修起的大、小水库,座座都是宁乡人民血泪筑成!

黄材水库位于宁乡西部47公里,是当时我国土坝结构最大的水利工程。1958年4月成立工程指挥部,5月,宁乡为主三县动工兴建。1965年枢纽工程竣工,1970年灌区工程完工。工程土石方1492立方米,劳动工日2250万个。坝高61.5米,库容1亿4950万立方米.受益面积涵盖宁乡、益阳、望城三县42.5万亩,防洪、保护耕地25万亩。

工地场景分外热闹;方园十几里,山山岭岭红旗招展,大坝上旗帜五颜六色迎风飘展,开山炮轰鸣声响彻云霄喇叭声、吆喝声、口号声、锣鼓声、机器声回荡山谷、大坝上、山岭间、库区里人潮如海,热闹非凡。

置身工地,直如彩旗的海洋,人潮的海洋。无论盛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男人一律赤膊化,妇女一律彩妆化,单衣彩衣化。

有人为它题了一幅对联,上联:“看今天,水库受益,农业丰收有年,农民真是高高兴兴”;下联:“忆当年,水库修建,工程日夜苦战,民工着实悲悲惨惨”;横批:“忆苦思甜”。

黄材水库是“大跃进”中宁乡最大的水利工程,也是县委投入劳力和干部最多的大兵团作战基地。工程设总指挥部和工地党委,负责人为张瑞梅和李庆忠,总指挥部下辖13 个兵团,每个公社组成一个兵团调黄材水库;前后共投入20多万劳力“上阵”。

各地奉令“参战”的民工,自带取土工具,自带铺盖,住的是几根毛竹、几把茅草搭成的集体窝棚,风餐露宿,日夜劳苦。尤其是工地上各级干部,以虐待和毒打为统治手段,造成了一片恐怖气氛。许多人回忆起黄材水库工地,禁不住失声称道:“那是个活阎罗坐阵的人间地狱!”

修水库,一直是公社化时期最苦的体力劳动。黄材水库土石方工程量达1492万立方米,几乎全靠人力用镐头锄头、扁担、鸡公车(独轮车)、板车。土场离大坝几里,乃至几十里地的山坡上,“截山填坝”,鸡公车车车满装,从陡峭山坡上往下推,人必须用尽全力后拽;上坝大坡,稍弱一点的劳力,拼死命也推不上去,一车土下来,人就筋疲力尽。可是干部们天天放“卫星”,搞大会战。社员们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半夜三更完不成任务也不让睡。风里雨里,盛夏酷暑,天天如此。饭又吃不饱,任务却是往上加,完不成往往就会遭到毒刑酷打,扣饭,搞不好还会送劳改。打骂成为修水库的动力。

不仅如此,为了显示大跃进的干劲,十冬腊月,干部们还强调凡是工地的民工,男人赤膊化,妇女彩妆化,单衣彩衣化,个别干部还让妇女出工打赤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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