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样板戏轶事

胡适曾经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样板戏作为中国特殊历史阶段的特殊产物,经历了风雨沉浮后依然顽强存在,已经成为一种精神、一种象征。人这一生,总会有些东西,在生命的过程中,沉淀在心里,想抹抹不去、想忘也忘不了,样板戏即是如此。

我那时并不喜欢样板戏。咿咿呀呀的唱词、假模假式的对打、拖拖拉拉的情节,明明敌人在身后猛追已离得很近了,主人公偏偏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唱,急的人心里冒火、紧张的手心冒汗,恨不得上去拖他走。

但那个年代就是那样,无论你喜欢不喜欢,样板戏仍然无孔不入:家中墙壁上贴的是样板戏的宣传画;大喇叭里广播的是样板戏;人们走路哼的还是样板戏。尽管自始至终,我从没认真看完过一部样板戏,但大段的唱词仍耳熟能详。

我最喜欢看李玉和就义那场戏:脖子上挂着一段粗绳权当锁链,两只手端着,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前方,然后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应枪声悲壮地倒下。每逢收音机里播放到此,我就说:“唉!老李又被枪崩了!”父亲总要瞪我一眼。

那时,我在包头青山区406工地上,有许多师兄弟很调皮,看《红灯记》时经常说些风凉话:“怎么李玉和没老婆呀?”“铁梅咋不嫁人呀?”“老李被抓了,密电码应该立即作废呀,密电码作废了,交给敌人也没用了!”

有的话更难听:“‘没有大事不登门?’在中国只有婚姻才算大事呀!”

有几句李铁梅的唱词,他们更是胡唱一气:“他们的和爹爹的都一样,都有那么一颗……”流氓至极。

记得一次看《沙家浜》时,沙奶奶唱道:“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一个师傅就说:“沙奶奶能养活17个伤病员,她哪来的那么多粮票?”

还有更难入耳的是:“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屁眼生痒痒,刁参谋前来把病看,原来是阿庆嫂生了痔疮。”

有时,我也和他们专门学剧中反面人物,鸠山唱:“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飞黄腾达有时机……”;座山雕唱:“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胡传魁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几可乱真。

一天下午,我们闲来无事,师兄弟们齐声吼:“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把师傅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见工地主任突然出现了,连声喝令:“停下来!停下来!”问:“是谁起的调?谁?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家面面相觑:这不是“样板戏”吗?

那时还有许多关于样板戏的流传甚广的笑话。如说某剧团演《智取威虎山》时,第六场“打进匪窟”,扮演杨子荣的演员可能由于太紧张,这段对话的台词变成了:

座山雕:“脸红什么?”

杨子荣:“防冷涂的蜡。”

座山雕一时没反应过来,照问不误:“怎么又黄啦?”

扮演杨子荣的演员一听,第一句说错了,又不能收回,遂改口现编词儿:“又涂了一层蜡!”

下面这个也是样板戏学演的经典笑话:杨子荣打虎上山,在威虎厅和座山雕比试枪法——打吊灯。座山雕一枪打灭一盏油灯,众匪徒叫道:好!杨子荣振臂一甩,一枪打灭两盏灯,众匪徒又叫道:好,一枪打俩!话说有一回,某地区文工团演出这一场,座山雕一枪出去,“道具”一不小心关了两盏灯,众匪徒叫道:好哇,一枪打俩!“道具”一听着急了,英雄人物可不能输给个座山雕,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再等到杨子荣振臂一甩时,把总电闸给拉了。结果众匪徒也不含糊,齐嚷道:好哇,一枪把保险丝都打断了!

我在呼市郊区还看过一个草台班子演出的“沙家浜”。郭指导员有句台词:“叶排长,把沙奶奶的稻谷,藏在屋后地下的缸里,坚壁起来”。那草台子郭建光一没留神念成了:“叶排长,把沙奶奶藏在屋后地下的缸里,坚壁起来。”话一出口,大伙儿全呆了:为什么要坚壁沙奶奶?那郭建光也不含糊,到底是新四军,心眼儿多,眼珠一转,接着说道:“那些日本鬼子,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这句话,既深刻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邪恶本质,又把场子圆了。再看那沙奶奶,两颊绯红,小母鸡似的跟着叶排长,拧搭拧搭地退场了。

那时,许多乡镇的民间剧团学演“样板戏”,但无法达到标准配置。1975年我去土左旗下乡支农时,看了一场由村级剧团学演的《沙家浜》。在演胡传魁结婚那场戏时,竟增加了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舞着绸子满台跳舞。胡传魁和刁德一则不知穿的是什么部队的服装,两个人还都戴着眼镜,对白是满口的土旗话。演《红灯记》时,所有演员都穿着农民日常穿的衣裳,包括日本宪兵队也是穿着农村男式对襟小棉袄,留着寸头、不戴帽子、脖子上围着白毛巾、左腋下还夹着一个60年代办公用的硬纸板做成的文件夹。

一天,在演《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深山问苦”一场戏时,猎户女儿常宝咏叹:“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唱到最后“飞向那山岗——”始终唱不上去,台下哈哈大笑。那个演员很生气,突然冲到台前,娇滴滴骂了一句:“笑你妈的屄呢!”观众反而笑的更厉害了。

还有一天演《红灯记》时,扮演刽子手的演员,正好演出前多喝了些酒,摇摇晃晃地就上场了。

鸠山问:“李玉和招了没有?”

刽子手回答:“报告太君,李玉和招了。”

好在演鸠山的老演员经验丰富,说:“再去看看,我觉得他不能。”

“嗨!”

下面笑成一团,场面彻底乱了。

虽说是样板戏,但农民演员们却从来不背台词、也不按规范剧本来演。他们最多对剧情有个大致了解,稍加排练便堂而皇之登场;剧中台词,则结合生活现实,以当地方言临场发挥,演到哪、编到哪,充满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

鸠山(把旱烟一摔、恶狠狠地):李玉和,密电码你倒是欢欢儿地交出来哇,如果不交,额扣你全家的基本口粮!

李玉和(一脸诚恳、赌咒否认):鸠山啊!哪个他妈挨猪肏的藏着密电码,反正额是没有价!

又如:演《沙家浜》第四场“智斗”一场:

胡传魁(热情地):来来来……额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阿庆嫂;她家汉子在上海、天天耍钱喝酒不回家,当年就是她救了额!

刁德一(惊异、扮结巴状):哦哟!你长得怪、怪喜人的嘛……干脆跟了司令算了,何苦开甚茶馆?

阿庆嫂(愤怒):放你妈的屁……额们可是良家妇女,你咋不把你妹妹嫁给司令?

最绝的是:同样的演员同样的戏,台词却场场不一样。按农村的风俗,请戏班子演出前的那顿饭,是要管酒的。生活不富裕的农村艺术家们若喝多了,天知道他们上台会念出什么词,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这就使戏剧充满了变化与矛盾。一些突发奇想的台词、急中生智的角色串换,常弄得观众捧腹不已……

那时,全中国的各行各业几乎都成立了样板戏的宣传队,有条件演全场就演全场、不能演全场就演片段、连片段也演不了就清唱,所有的舞台都是样板戏的天下。

那年,电建公司也成立了样板团。因为搞不到总谱,全靠几个人听着留声机的唱片,对照手中的台词范本,在相应的位置上标注鼓锣钹镲的记号、同时配合拉京胡的节拍,保证演出效果。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排练和与演员的合练,总算大功告成。

为了检验排练的成效,公司决定先在工地举行汇报演出。那天晚上,太阳刚一落山,就拉上一盏灯,摆上桌椅、茶具等道具,一场“智斗”就上演了。饰演阿庆嫂的女工唱腔优美、扮相俊俏、随机应变、表演逼真;饰演刁德一的演员,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孤傲冷酷、阴阳怪气,表演颇显功力;胡传魁的扮演者,江湖莽汉、一身匪气、粗鲁愚蠢、唯利是图,表演的惟妙惟肖……

然而,饰演杨子荣的是个江西籍的转业兵,他在出演《智取威虎山》时,把“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智慧能胜天”的“天”字多唱了许多节拍;而且把头一句唱成了“尹片风云特变辉”,大家听的忍俊不禁。但仔细想想,也难为他了,象他们这样的年纪,只会跟着广播学唱,曲调对了就行,歌词是什么意思就顾不上了。

还有一次演《红灯记》,在“刑场斗争”一场,铁梅在监狱中见到了李玉和,李玉和欲道明他与铁梅的关系,即他不是铁梅的亲爹。按剧本唱道:“有件事几次欲说话又咽,隐藏我心中十七年。我……”这时铁梅打断李玉和的唱,应急忙说:“爹,您就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爹!”那天扮演铁梅的演员看到革委会主任在台下,紧张过度,竟说成了:“爹,您就别说了,我就是您的亲爹!”

剧团排演《沙家浜》时,司胡排练前喝醉了,匆匆赶往排练场,醉意朦胧中竟将弦调定得比平常高了许多,致使演胡传魁的角色连唱三次“相当初,老子……”都卡了壳,便对司胡说:“你是咋毬闹的,把弦调定的这么高,让我‘老子’都唱不出来。”司胡来气了,大吼:“你给谁当老子?看爷洗涮你个小圪泡的!”一时二人大打出手。

还是那次,散场后“阿庆嫂”和“郭建光”春情荡漾、浴火焚身,沉浸在极度的亢奋之中。于是,他俩乘人不备,悄悄地溜出了工地,沿着那条月光如水的小路缓步前行。

银色的月光下,“郭建光”矫健挺拔、“阿庆嫂”妩媚动人,他们都洋溢着亢奋、涌动着激情。他先紧紧地搂着她的香肩,而后和她耳鬓厮磨。最后俩人渐入佳境,竟然钻进406工地对面那片青翠茂密的小树林里去了。

月光水一般地流泻,微风轻拂,树叶发出轻快悦耳的欢唱。也许是夜虫婉啼,环境过于雅静;也许是过于兴奋、激情难抑,他俩热血沸腾,犹如干柴烈火般地燃烧起来了。开始相拥相抱,进而他把她揽入怀中,红唇相叠、衣带渐开、推山倒玉……

正当他俩高潮迭起、呼生唤死的时候,一个到树林边小解的工人无意间发现了他俩。于是,悲剧便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头发凌乱、脸上油彩纵横、身着戏装的他和她被押回了公司革委会。

为此,他俩都受到了严厉的处分,分别被开除出了剧团。后来俩人都分别和别人结了婚,日子过得又都很悲惨而不幸。

生活中也离不开样板戏。那年4月,内蒙正是大风季节。一天夜里,突然狂风大作,我们临时居住的杉杆搭架、苇席苫顶的工棚,被风吹得像船一样地摇晃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半夜惊醒后立即开始抢救,只见班长光着屁股赤条条地一跃而起,一边喊:“赶快拽住!”一边奋力地用手扳住了头顶上的杉杆。于是,我们也一呼百应地纷纷赤裸着身子开始拉拽屋架,形体如同卢浮宫里的裸体群雕。

“同志们,暴风雨来了!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那个爱唱样板戏的老四光着屁股赤条条地模仿起郭建光来。他拖腔拉调,字正腔园地唱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跟在舞台上真的演戏一样。不过他这棵赤条条、一丝不挂的青松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令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我们也跟着凑起热闹,呼喊声、口哨声、高歌声此起彼伏。

………

也许你们会说我吹牛,文革期间的八个样板戏,所有角色我都会唱。一次去美国考察,参加一个聚会,我唱了一段《奇袭白虎团》王团长的“趁夜晚出奇兵,通过防线,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绝不让美李匪帮一人逃!”许多美国佬鼓掌叫好,他们当然不晓得我是在“消灭”他们。

直到如今,我有时躺在床上,一时兴起,仍要放声吟唱几句样板戏,也算快活。我不但能够唱很长的选段,还能哼出了伴奏音乐,可见对样板戏的熟悉程度了。但也有人极端反感样板戏,革命作家金近迈就是一例,他曾经对他的家人说:“如果电视上播放样板戏,两分钟之内如果你们不换台,我就立即把电视砸烂!”也许老金是严重受了样板戏的刺激了,不得而知。

唉,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扯不断、理还乱的样板戏呀!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