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总要有人带他们上岸

安忍刚下潜,就踩在了尸体的头上。他咬着牙上浮,再没法进入水下。‌‌“水里好像哪哪儿都是人。‌‌”

‌‌“这很矛盾。‌‌”崔杰理解安忍的感受,打捞时总想快点找到尸体,但真等看到的时候,脑袋里还是免不了‌‌“嗡‌‌”的一下。

北京有200百多条河流、80多座水库,却并不是一座适合潜水的城市。最大不过十多米的深度、浑浊不清的能见度,这些都和那部让崔杰喜欢上潜水的纪录片所展现的斑斓世界,相差甚远。

崔杰一次次潜到故乡的水下,只是为了打捞尸体、换取一份收入。若干年后,义务打捞的民间救援队加入进来,属于崔杰的这页历史即将过去。

做事的人变了,相似的一幕幕还在每个夏天上演,一些生命或主动或被动的在碧波里走到终点,总要有人再把他们从水里带回来。

一根头发

6月初的傍晚,亮马河岸边聚着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当绿舟应急救援队的天华,把那辆拖着橡皮艇的越野车停下时,人们的目光转了过来。

在救援队到达的同时,警方已经将岸边几百米的距离封锁。被劝离的垂钓者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还不知道头顶摄像头所记录下昨晚的一幕:

凌晨3点之后,一名年轻男子和同伴在岸边激动的说着什么,他突然跨过了护栏、迈进水里。起先水不过齐胸深,但才走出去几部,男子就被沒了顶。同伴跺着脚脱了衣服,下水趟了几米不见人影,只好回岸上报了警。

橡皮艇下水了,天华和另一名队员降下水下摄像头,向着年轻男子最后消失的方向划去。

亮马河不过几十米宽,水流也不急,与摄像头连接的屏幕很快出现了溺亡者的画面。船上的队员潜下去进行固定,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年轻男子几乎没动地方,还在他被河水淹没的位置。

在岸边,安忍已经背上了气瓶,他要下去把遗体和橡皮艇连接,拖回到岸上。转动身上那件BCD浮力背心的排气阀,安忍拽着一根已经打好的索套潜了下去,水面上涌起一阵气泡。一分钟后他重新浮了上来,向天华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橡皮艇重新向岸边划过去,绳子却绷得直直的。安忍忘了一件事,他没把队友先前固定遗体的那根绳子解开。必须再次下潜,但安忍试了几次,朝天华摆了摆手。

剩下的工作只能换另一名队员完成,年轻男子的尸体终于被抬了上来,皮肤泡得惨白、双手紧紧攥在胸前。对岸围观的人群终于明白了是在捞着什么,一些人慌乱的放下了拍摄的手机。

安忍后来说,自己第一次刚潜下去的时候,就觉得踩到一个‌‌“东西‌‌”,带点弹性、不大平整。愣了一下,他明白过来那是溺亡者的脑袋。之后再要下潜时,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觉得水里哪哪儿都是人。‌‌”

前几天,绿舟救援队一直在城西的打捞现场忙着,安忍本来想把亮马河这趟介绍给崔杰。但崔杰做的是收费的商业打捞,相关部门没能找到这笔款项的出处,最后打捞的任务还是落在了绿舟救援队的身上。

尽管以自己民间救援队公益组织的身份,和崔杰收费行事的性质不同,安忍还是把他看作‌‌“前辈‌‌”。十几年做打捞的经历,在北京鲜有人能超越。

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那部潜水纪录片《寂静的世界》影响了崔杰,他也想去看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后来,崔杰参与创建了海鹰潜水俱乐部,本意是做些相关的培训。99年,他半夜被俱乐部所在地的邻居叫去帮忙,在京密引水渠第一次打捞溺亡者。此后,找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也变成了一个收费的项目。

对于天华和安忍这些民间救援队,进入打捞的领域则要晚些。北京‌‌“721‌‌”暴雨成为了一个节点,在那之后专业水域救援力量愈发得到重视。具备专业技能,并且是公益性质的民间救援队逐渐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消防、公安等部门形成了联动机制。2013年是‌‌“井喷‌‌”的一年,天华记得,光在十三陵水库就进行了10多次打捞。

崔杰后来也听说了安忍在亮马河的遭遇,他挺理解的。打捞尸体本来就是个‌‌“矛盾的过程‌‌”,总想快点找到尸体,真出现在眼前了,总还要被吓到。‌‌“这太考验心理素质了。‌‌”

若干年前,崔杰去打捞在护城河自杀的一个女孩,回到家已经是凌晨3点了。他在卫生巾清洗潜水服,发现上面挂着一根长发,崔杰脑袋迟来的‌‌“嗡‌‌”了一下。

‌‌“水漂子‌‌

一条永定河蜿蜒过房山、大兴和丰台三区交界,河床本已大段的干涸,但挖沙形成的大坑,却在夏天积满了一池清水。

从五月底开始,绿舟救援队在这里参与打捞了两名溺亡者,但这并不是结束。

6月11日,一个30多岁的男人来到了池塘边,下水前他还和其他野泳者聊着:‌‌“听说这最近死了好几个人了……‌‌”

和男人聊天的野泳者很快游出去很远,回头却没看见他的身影。再游回岸边时,只有男人的衣服还放在那里。

包括绿舟在内的几支救援队都到了现场,北京不同的水域出给打捞的难题也不相同,城区的护城河里要克服只有一两米的能见度,眼前这片池塘让天华挠头的,则是它近2000平米的面积。

不像电影里那种大呼小叫的夸张演绎,真正的溺水可能就发生在悄无声息的一瞬间,目击者也许并不确定准确的溺水地点。‌‌“对他们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天华说。

救援队找了几个通宵,用上了探杆、摄像头、声呐等所有的手段,还是不见溺水男人的影子,天华决定潜下去看看水里的情况。在夏天的打捞,一件可以透水的湿式潜水服就能应付,天华跳下水,温润的感觉遍布周身。池塘最深处不过四五米,能见度也不错,但天华发现,池塘底部还套着其他挖沙留下的坑洞,深浅不一,这才是打捞最麻烦的事。

溺水男人30多岁了,还没结婚,他的父亲一直守在岸边。男人的遗体最终在7天后自己浮上了水面,被在场的救援队发现后带回了岸上。

天华说,溺水尸体可能有两次上浮的机会,第一次和生前所穿的衣服以及吃下的东西有关,比如豆类食品,可能在体内产生更多的气体。第二次则类似‌‌“腐烂的过程‌‌”,人体内随着分解产生了更多的气体,。那样的尸体浮上来,多数都会肿胀变色,也被人们称为‌‌“水漂子‌‌”。

遇见‌‌“水漂子‌‌”并不是什么轻松的经历。

若干年前,有警察巡逻时,在护城河边发现了一身脱下来的衣服。两天后,崔杰被找去打捞尸体。没有目击者能说出溺水者的准确位置,崔杰在身上系了根绳子、让儿子在岸上拉着,控制着自己在水下的活动范围。水域被划分成‌‌“田字格‌‌”一样,每过十米,儿子就拽拽绳子。

崔杰看见水下有块塑料布,刚想掀起来看看,一根‌‌“大黑柱子‌‌”窜了出来。原来是条鲶鱼藏在下面,水下被搅得更混了,崔杰只好停了下来。他突然看见,两米外,一个人影立在水里,双手在胸前一副‌‌“打拳‌‌”的姿势。

‌‌“找的就是你!‌‌”崔杰估计,按这架势,再过个把小时尸体也就该浮出水面了。他赶紧过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却不想拽下来一层的皮肉。‌‌“跟脱骨扒鸡似的。‌‌”

回到岸上,崔杰刚摘下潜水面罩,‌‌“水漂子‌‌”那股酸臭扑了过来,‌‌“那天不知道吐了多久,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也并不是所有打捞都要靠潜水来完成,气瓶的数量本来就有限,只有确定准备位置时才会下水。在绿舟救援队,很多时候还会使用带着勾子的探杆。天华很精于此道,他用探杆扫过水底,大致能靠触感和声响判断出是不是尸体。

但其中的利害关系也要和家属讲清,有时用勾子勾上来的遗体会有轻微的破损。天华讲这话时很直白,‌‌“如果现在我们勾上来了,你还可以看看。如果过几天自己浮上来了,那样子,你看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解释,人的皮肤其实很结实的。有一年晚上,绿舟救援队打捞一名溺亡者,探杆突然提不动了,天华以为是勾上了渔网、用力的一拽,旁边的队友帮忙用手电照着。不想,正勾在遗体的头皮上,遗体被整个带出了水面。

淹死的是个美发店的小伙子,身体惨白、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举手电的队友看了个真切,瘫坐在那里,到现在都还不敢下水。

日记女孩

4月初,顺义区的一个女中学生失踪了,家长四处找不见,翻看了她的日记。女孩写了一篇日记,主人公对应的是几位家人,分别死于不同的原因。她自己对应的小说人物正是死于失踪的那天,死因是溺亡。

家长报警后调来了监控,女孩最后的画面是把清晨自行车停在了河边。那时候河边有不少人在钓鱼,却没谁看见她是怎么走下去的。

寻找女孩并不顺利,两天过去还没结果,绿舟又接到了来自通州的求助。同样是个孩子,一个初二男生从桥上跳河,QQ上最后的消息是:再见了,活着真累。

男孩的遗体当天就在桥下被找到了,顺义女孩的遗体则在失踪后七天被发现。她被盖在河面漂浮的枯草下,就离停自行车的岸边不远。

打捞孩子是崔杰最难受的事。几年前,房山一家饭馆老板的两个儿子下河玩水,小儿子溺水,大儿子过去救,两个人都没再露出水面。

崔杰在水下很快找到了小儿子的遗体,大儿子却没在一起。正在四处找着,崔杰觉得一个小脚丫踢到了自己的脑袋,大儿子正漂在自己边上,他赶紧把孩子带了上去。整个打捞半个小时就结束了,饭馆老板站在岸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并非所有家属都能保持平静,天华一直努力做好现场的‌‌“风控‌‌”,尽量不让家属直接面对整个打捞过程。‌‌“我也怕队员的情绪受了影响,跟着不管不顾了。‌‌”

2012年‌‌“721‌‌”那天,一个男人到莲石湖钓鱼。傍晚,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雨太大,可能要第二天再回去。挂了电话,男人又想试试,他开车驶上了一座漫水桥。

两天后,水位下降,人们看到了湖里那若隐若现的四个车轮。天华和队友潜下去看见,男人应该预感到了危险,后车窗是打开的,但男人被卡在了座椅中间。

汽车被潜水员固定后,吊上了岸,男人的尸体已经肿胀,流出来的液体都是乳白色的。现场的人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弄出车来。家属急了,愤怒的指责着从警察到消防所有的单位,指责他们不愿意伸手。救援队是唯一‌‌“幸免‌‌”的群体,‌‌“家属也知道,我们做这个是义务的,不能再强求什么。‌‌”

‌‌“这不是救援,是打捞。‌‌”崔杰和天华都强调着这个观点,他们也需要向家属说明,当自己出现时,水下的人已经没了生还的可能。

在淡水中,溺水3分钟就足以引起心脏的骤停。天华说,溺亡又通常分为干性溺水和湿性溺水,干性溺水时,可能刚呛下一口水,就因为痉挛,引起了气道的闭锁。而湿性溺水,则是机械性的让大量水进入肺部,继而进入血液。‌‌“人的肺根本装不下多少水,那样的遗体捞上来,口鼻处都有很多带血的泡沫。‌‌”

除了说清眼前的现实,崔杰更麻烦的是,他还要谈好价钱。崔杰尽量去和单位打交道、协商收费,但也有绕不开家属的时候,他能说的就只有:‌‌“他死了,我们的人也可能会死的。‌‌”

崔杰还坚持在打捞前就要收钱,哪怕打捞失败再退回去。因为等遗体被带回岸上,家属哭个不停,他就张不开嘴了。‌‌“那时候,这雷锋就当定了。‌‌”

2008年的夏天,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在通惠河自杀。崔杰听女孩的同事说,前一晚单位聚会,喝过酒后,老板对女孩有了些轻薄的举动。凌晨,女孩像疯了似的一路跑一路脱着衣服,在把最后一件白衬衣扔在河边后,跳了下去。

上午10点,崔杰把遗体捞了上来,河水很脏,但女孩的面容依旧姣好。‌‌“那天我在现场就哭了,她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女孩的父亲像傻了似的站在岸边,崔杰张不开嘴要钱,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悄悄的走了。

‌‌“收费‌‌”和‌‌“免费‌‌

三月份,在顺义的一次打捞现场,崔杰和安忍第一次见面。崔杰到时,已经有另一支救援队在搜索,他有点抱怨:‌‌“他们都来了,还找我干什么。‌‌”按崔杰一直秉承的规则,谁先下水,活儿就是谁的了。

安忍在之后到场,他听说崔杰也在,赶紧过来和‌‌“老前辈‌‌”打招呼。崔杰对这份尊重很受用,让安忍‌‌“赶紧忙去吧‌‌”,他也知道,有两个公益性质的打捞队在,自己出场的机会不大了。

从最初的1000元打捞费用,到后来的6000元、8000元,再到冬季时过万的收费,崔杰解释,这与成本和物价的上升有关,而且每次的收入半数都归实际操作的潜水员,自己如果不下水,也就分个三分之一。

当越来越多‌‌“捞尸人挟尸要价‌‌”的新闻出现后,电视台做过一起节目,溺亡者家属、崔杰和公益救援队都受邀参加,一群人为打捞遗体该不该收费、如何收费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崔杰一度不理解民间救援队的公益模式,他觉得这些‌‌“后来者‌‌”有社会的资助才能免费打捞,是‌‌“不公平‌‌”的竞争。天华和安忍倒是对收费打捞多些体谅,都是下水的人,都知道里面的不易。‌‌“这个事总要有人去做。‌‌”

崔杰把每次打捞都记在了本子上,里面走遍了北京各个方向的水域。离他最近的,是家门口的那条坝河,一个抢劫犯撞见了事主的男友,被追得跳河溺亡;还有一个做保姆的小姑娘,喝完酒,跳了下去。

本子上最近一次打捞记录是在去年9月,捞的不是人,是金子。夫妻俩吵架之后,把三公斤的黄金扔到了河里,之后就后悔了。

两人在圈子里打听了一个月,生怕遇到不可靠的人,最后选了崔杰。打捞那天,崔杰怕对方不信任,把车钥匙也交了出去。‌‌“捞上来以后特别抠门,就6000块钱,一点都不多给。‌‌”

在‌‌“收费‌‌”和‌‌“免费‌‌”之间做出选择并不困难,过去一个夏天,崔杰再没有得到一次打捞的机会。潜水的气瓶就摆在崔杰的床前,他的两个徒弟,一个开着黑车,一个在给游泳池做救生员。‌‌“属于我的那页历史翻过去了。‌‌”

一次聚会上,崔杰盯着餐馆里的人发呆,朋友问他怎么了,他说:‌‌“这地儿生意不行,还没我一年捞上来的人多。‌‌”

安忍不想像崔杰那么心重,他尽量不再去涉及每个溺亡者背后的事情。7月初,绿舟救援队又一次接到了求助,一年里,他们第16次去往打捞现场,出事的地方,依旧是那片三区交界的水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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