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侯湘风和郭中柱

我记不得侯湘风是什么时候到三大队来的了,可能是政治犯与刑事犯分编分管时来的,也可能是那之后单独从看守所押送来的。这种单独押送来的犯人不引人注目,往往是犯人出工时进了监房,第二天早晨,队伍中就多了一个犯人。但侯湘风是锋芒毕露的知识分子,大概在他来三大队后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脸上轮廓分明、面善,是属于那种可称得上英俊的中国人。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行为举止好像个刚出大学门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人。我住的监房离他的监房只隔着两个监房,劳动时也经常隔得不远。只要是中耕水稻,中耕棉花等不大繁重的劳动,他总是一边做事一边与身旁的犯人高谈阔论,从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到北极圈上的极光,从法国大革命时的罗伯斯比尔到中国春秋战国时的大政治家管仲,古今中外,社会和科学,无所不谈,而且多是些普通中国人不太熟悉的事。有时他也与其他犯人为某某知识的准确性发生争论,但结果往往是别人承认他的看法是对的。犯人们讥笑地称他为“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他对此讥笑也不大在乎。

他在我们中队监房的走廊里碰到过我很多次,他总是点头打招呼,似乎早认识我。我那时已是有了点劳改经验的人,在与他交流之前,就从其他犯人口中对他的案情作了侧面的了解。有个犯人告诉我,侯湘风肯定是因政治组织问题坐牢的,因为干部对他的态度十分恶劣,对他与其他人的接触也非常注意。有经验的犯人从这种态度的差别可以看出侯湘风的案子是类似张九龙那一类的案子。这类政治犯往往有结交朋友的本能倾向,而他与其他政治犯的朋友关系与建立一个政治组织的差别是很难区别的。

一九七二年我从一个老政治犯口里听到一个可怕的故事,那是发生在文化革命开始后不久(一九六六年初)。有几个因组织地下反对党被判刑的犯人在劳改队成了好朋友。他们原来的政治组织虽不同,但他们的观点和意识形态却非常接近,他们劳动时及当干部不在监房时,经常在一块交谈。干部从一些打小报告的犯人那里得知这种亲密的关系并且了解到谈话的内容是与交换他们的政治观点有关,所以开始怀疑这些政治犯在继续发展他们的政治组织及政治关系。但是“关系”是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们之间的关系及思想交流肯定是某种政治组织的基础,即使没有物证能被用来证明这种关系。而按中国一九五零年代初颁发的“惩罚反革命条例”,这种政治关系本身就可以被视为“犯罪”;如果政治思想交流涉及推翻共产党的内容,这“罪”可以判处死刑,所以对这类“政治犯罪”的处理是极为可怕的。当时处理这件事的劳改干部是极有经验的人,从他们破获无数次劳改队的政治组织经验,他们知道政治犯被判刑后,由于无处申诉,有着强烈的“树党强诉”的倾向。所以他们相当肯定这些人是在谈论政治组织和反对共产党的事。但他们又没有任何物证,所以他们把这几个政治犯分隔开来,戴上脚镣,逼迫他们承认他们之间的思想交流与反共政治活动有关。这些人没有承认。当时正是红卫兵出现后向全国发展的时候,红卫兵也到建新农场来了,他们在干部的指引下,毒打“不服从管教”的犯人。当红卫兵听说这几个犯人在劳改队还搞反共政治活动和“反革命串联”,他们把这几个人打得死去活来,用皮带,用木棍,边打边逼他们承认他们企图发展反共的政治组织。有一个人受不住毒打,终于承认了。不久,这几个犯人就被判处死刑,立即处死了。我听了这个故事后,想起我与张九龙和刘凤祥在看守所的思想交流,如果有一个有经验的劳改干部注意到我与张九龙和刘凤祥的关系,那我不也会处于与这些被杀害者同样的悲惨地位吗?我不寒而栗。自从我听到这个故事后,我对与其他政治犯的思想交流就比以前谨慎多了。不久我又从另一个犯人陈三才口中得知,侯湘风是与刘凤祥一个案子的。我听了一惊。我一直没有放弃搞清刘凤祥案情的企图,于是我对侯湘风开始格外留意。

我又在走廊里碰到了侯湘风,那是干部还没进监房的一个早晨,犯人们都在忙着打水洗脸、刷牙、吃早饭。这次我回应了侯湘风的点头招呼。他看来对我的回应十分高兴。他问道:“杨曦光,你好吧?”我点点头。监房里的官方安装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送官方广播电台批判林彪的文章。我问侯湘风:“你认识刘凤祥?”他答道:“我和老刘是好朋友。”我又问:“老刘一九六九年认为毛泽东会像刘邦杀韩信一样杀掉林彪,而现在官方却在说林彪企图谋杀毛泽东,你怎么想?究竟是林先想杀毛,还是毛先想杀林?谁是最先主动者?”侯湘风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毛先想杀林,老刘的预测是对的,林彪只是不愿坐等待毙,而企图反守为攻。”

我不敢与侯湘风交谈,我知道很多双“靠拢政府的”眼睛在盯着侯湘风这种政治犯。但我凭直觉,侯湘风不是那种靠拢政府的人,从与他交谈,我相信,他仍保持着他的政治头脑和政治人格。刘凤祥惨遭不测,但他仍亲切地称他老刘,对他的观点如此尊崇。

林彪事件后,报纸上曾经批判林彪的极左路线。那时周恩来非常活跃,在他的推动下,林彪事件以前就开始的清查“五·一六”运动在更广泛和更深的范围内向前发展。“五·一六”是毛泽东、林彪和江青一九六六年发动文革时于当年五月十六日发出的一个党内通知的简称。文革中有一个北京造反派的小组以“五·一六”命名,其主要观点是反对周恩来。但一九七二年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中,“五·一六”成了文革中造反派的代名词,所有在文革中造过反的人都成了“五·一六”。我因为文革中参加过激进的造反派,也成为清查“五·一六”运动的目标,不少人来建新农场找我调查文革中发生的与我有关的人和事。

有天一个来找我的“人保组”成员告诉我,“毛主席已下了指示,解放前最大的反革命是国民党,解放后最大的反革命是‘五·一六’。凡是文革中冲击党和政府机关,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参加打砸抢,进行阶级报复,组织反革命组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都是‘五·一六’”。从他的口中我得知很多比“省无联”温和和曾经批判过“省无联”的造反派都在这个清查“五·一六”运动中受到迫害。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出工前被干部告知留在监房里等待外调。有次我被外调后,从办公室回到监房里,发现侯湘风也在监房里,他没有出工。我看看周围没有旁人,就问他:“你也有外调?”“是的,与文化革命造反的事情有关。”“这次迫害造反派,表面上周恩来十分积极,但发动者却是老毛。”我把刚听到的毛泽东关于“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指示告诉侯湘风。侯湘风很注意地听“毛泽东指示”,手里拿着刚在看的一份《湖南日报》,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说:“‘清查五·一六运动’这个名称取得好微妙。‘五·一六通知’是老毛发动文革的第一个重要通知,现在这个运动反‘五·一六’,说明老毛要迫害他过去支持过的人。按‘五·一六’的罪状,所有造过反的人都可以算‘五·一六’,但‘五·一六’实际上是个并不著名的几十个人的北京学生组织,大多数人都不了解,所以当权派可以按他们的喜好任意将他们不喜欢的人指称为‘五·一六’,加上‘五·一六’是反周恩来的,老毛也可以用反‘五·一六’来讨好周恩来。”侯湘风答道:“毛泽东文革时说造反派是革命派,现在又将造反派称为‘五·一六’,说是最大的反革命,这真像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变前蒋介石支持共产党,那之后他又反共一样。清查‘五·一六’运动是老毛从支持造反派到迫害造反派的转变。”侯湘风又悄声告诉我,最近很多造反派都被当“五·一六”抓起来了,有的人受到严刑拷打,被打得死去活来。我问他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他说是一位犯人的家属来建新农场看望时带来的消息。

不久我就从其他犯人家属带来的消息证实,清查“五·一六”运动抓了很多造反派,但被抓的人大多关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很多人受到严刑拷打。我证实这些消息后的一个多月,有天晚上,三大队干部全部进了监房,宣布开全体犯人大会,有重要的事情,会上刘大队长宣读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这指示说“禁止打骂和虐待犯人,我支持犯人抗议法西斯式的虐待,请将这一指示直接传达到每个犯人。”这种毛指示使所有犯人吃惊,因为毛泽东历来站在压迫犯人的劳改干部一边,从来没有支持过犯人反虐待,更不用说将干部的行为称为“法西斯式的虐待了”。中共历史上,大概没有任何领导人讲过如此同情犯人,指责劳改干部的话。我注意着侯湘风的反应,看到他回头在看我,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我在心里想,这次大概是周恩来在清查“五·一六”中迫害造反派太残酷,引起民怨沸腾,毛泽东又利用这种不满来打“民意牌”,用这种指示来表示他对被迫害者的支持,对周恩来的官僚体制的不满了。毛泽东文革中在与刘少奇的斗争中就多次玩弄这种政治手腕。

我一边想,一边在听。大会很快结束,刘大队长除了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外,没有任何解释,看得出来,大概是上级强令尽快传达到犯人,但他们自己却不理解为什么毛泽东“长犯人的志气,灭干部的威风”。他们脸上显出种种疑惑不解但却故作镇静的表情,再不象传达其它上级指示那样趾高气扬、高声粗气。

那天犯人大会的气氛是如此奇怪,干部和犯人的动作和表情都怪怪的,没有干部的大声训斥声。散会时,犯人拿起他们的小凳子时响声零落,有些犯人离开了坐处,有的还站在那里,不知道这个会是否在没有训斥声时就真的结束了。还有人还坐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懂事的年轻人看去有点飘飘然,脸上似乎喜形于色。年老有经验的人显得比平时更谨慎。他们大概看出干部的情绪有点不对头。他们的判断果然不错,三中队的杨管教突然吹响哨子,高声命令三中队的犯人集合。

集合后他厉声道:“反革命分子侯湘风,你得意什么?(大概杨管教看见他对别人微笑)你不要又错误地估计形势,以为你的反革命本性可以求得一逞。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林彪这样的大人物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都没有得逞,你这样的托派想兴风作浪也是痴心妄想。”杨管教的话令我十分吃惊,虽然他将侯湘风与林彪比以及他给林彪戴的帽子使人感到牛头不对马嘴,但他将侯湘风称为托(托洛斯基)派眼中闪起的仇恨使我发觉,侯湘风的确十分受干部注意。托派是当时当局用来形容共产党内部的政敌以及意识形态与共产党接近的政敌。刘凤祥、雷特超一九五七年前都是共产党内级别相当高的干部,他们的意识形态中有支持苏联赫鲁晓夫的倾向,这大概是他们被杨管教称为托派的原因。杨管教大概非常注意侯湘风的档案,否则他不会知道侯的“托派”背景。从杨管教咬牙切齿的语气,我可以感觉当局对这些曾经与共产党有关的政敌特别仇恨。从杨管教的这次发作,我也看出他敏感到侯湘风对毛泽东指示背后的复杂比他懂得多,而他却因为不了解上层的政治而感到困惑。这大概是他对侯湘风参加大会时那种与他人交流眼神时表现的自信嫉恨的原因之一。我想起老刘的话:“政治斗争就是‘棋高一着’。”看样子侯湘风这类政治犯就是比压迫他的杨管教“棋高一着”。要是老刘活到今天,又不知会想出多少政治“高着”。

这次杨管教训斥侯湘风之后,我间接地从官方证实侯湘风是与刘凤祥同一个案子的。悬在我心中关于刘凤祥案子的种种疑问不断在我脑子里出现,特别在老刘被杀两三年后,我想起“劳动党”一案中只有刘凤祥是与“省无联”一块被判刑。那是刘的第一次被判刑。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从我对老刘的了解,他一定是这一伙人中的领袖人物,为什么他第一次被判刑时当局根本不知道他与“劳动党”(如果它的确存在的话)有关呢(判决书中根本未提“劳动党”的事,只有他与“省无联”的关系)?为什么当局那时把这个领袖人物放过了,而后来又在一打三反中判他死刑呢?我决心要找机会问问侯湘风。

一天傍晚,晚饭后政治学习前,我看到侯湘风在走廊里坐在他的小凳子上拉胡琴,他拉的是“春江花月夜”。这曲子本来并不凄惨,但被他拉出来却变成了一种凄婉动人的曲子。我在他身边一个上面有盖可作凳子的犯人的洗脸桶上坐下来,静静地听他的演奏。我低声问他:“和老刘一块被判刑的有几个人?”“四个,雷特超,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前是省公安厅的一个中级干部,另外两个是一九五七年的学生右派。他们在新生开关厂劳教时是好朋友。”侯湘风在认真拉他的“春江花月夜”,目光似乎在凝视着前方什么地方,一边低声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被判的呢?”我回头看看侯湘风背后的窗子,确定走廊边的监房里上下两层床上靠窗子都没有犯人。没有其他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我被判过两次刑,第一次是老刘被杀后不久,我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但宣判那天却又突然被宣布取消宣判大会,我又在六栋里被关了两年,然后被判十五年到这里来了。”我想起了在六栋里时听见高音喇叭宣布开宣判大会,后来又宣布取消那个宣判大会的事。“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我想开个玩笑,使气氛轻松点,但我们都笑不起来。“老刘被从建新农场转到六栋里马上被上了脚镣,他拼命敲门、撞门,大叫冤枉,当然没有人理他。”侯湘风眼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凄切,他的“春江花月夜”也显得更加如诉如泣。我一边听,耳边响起了一九七零年六栋里的叮当作响的脚镣声——那个“红色”恐怖多么令人心寒。

“什么地方出的须须呢?(黑话:事情怎么败露的呢?)”我问。“你知道张家政吗?”他不回答却反问我。

“当然。”“雷特超曾插手‘湘江风雷’,我们的一些人也控制了不少造反派出版的小报。雷特超被当局注意是由于与张家政和一个‘零零七’密件有关。”他的“春江花月夜”有点不太平滑了,他的眼睛在注意在操坪里走过的犯人。有干部从围墙的大门进来,政治学习就要开始了,我赶紧站起来回到自己监房去。心里在默念着那个数字:“零零七密件,零零七密件。”

这数字我似乎听见过,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和从谁那里听来的。不久我被调到农药组。这个组大多是年纪比较大的,因为给棉花打农药属于比其它下田的工作轻松得多的活。农药组只有两个年轻人,除了我之外,是一个叫邓生的。我们俩各负责使用一台二冲程汽油机带动的喷药机械。因为背这种机器很要体力,也需要机械知识,所以有文化的年轻人被指定使用它们。其他老头子都是使用简单的手动农药机,那种机器有点像给自行车打气的气筒,用手打气,容积小,重量轻。那时,中国刚开始自己大批制造这种二冲程小汽油机,质量不好,经常出毛病。为了让使用这种机器的犯人掌握修理汽油机的技能,建新农场在五大队办了个学习班,把这些使用汽油机的犯人集中在那里,互相交流经验和学习。我和邓祥生单独去的五大队。没有干部跟随我们。那时干部已经肯定我们没有逃跑思想,所以让我们当了三天“自由犯”。我自到三大队来,那是第一回尝“自由犯”的味道。走在通岳阳城的公路上,没有干部跟着,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水稻,时常可以碰到路过建新农场的农民,简直像已不在劳改队一样。但我们衣服上的劳改字,剃光的头,仍然是劳改的标志。

到五大队报道后,我们与其他队来的犯人住在五大队的礼堂里。白天学习拆开汽油机,维修和排除故障,夜里没有人管我们(有两个晚上没有政治学习!)。睡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四大队的犯人,叫郭先标。他自称“久闻”我的“大名”,他也是因为“文化革命中的问题”坐牢的。我细问他为何事坐牢,他神秘地反问我“你知道零零七密件吗?”我当然大吃一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天夜里,我与郭先标谈到深夜,终于大致了解到“零零七密件”是怎么回事。

郭是长沙铝厂的一个普通工人,一九六六年底,毛泽东下令共产党组织停止活动,允许老百姓自行组织政治组织时,市民多次冲击省委、市委、军区,要搜查当局把一些市民打成反革命进行迫害的“黑材料”,而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却意外地支持这些“造反派”。郭发觉周恩来和很多老干部对此非常不满。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央文革与周恩来政府的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北京造反派开了个“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捍卫中央文革”的大会,而保守派和“联动”却游行支持刘少奇,高呼“打倒中央文革,打倒江青”。

这个会后不久,郭经过湖南军区大门外的大街时突然看见一张便条一样的纸从一辆驶进省军区的摩托车上掉下来,他捡起这个纸条,仔细一看,竟是周恩来的一个手令“拟于一九六七年元旦全国统一行动发动军事政变,手令周恩来。”他马上找到了当时“湘江风雷”的“副司令”张家政,把他带到家里,取出他藏在蚊帐上的“手令”。张家政一看,大惊失色,马上召来“湘江风雷”总部紧急会议,于是以“湘江风雷”总部的名义发了一个“一号命令”。这个命令要求所有“湘江风雷”的成员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誓死捍卫中央文革,随时准备粉碎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阴谋。

一九六七年元旦并没有发生右的军事政变,但是毛泽东却支持造反派向共产党的各级机构夺权。但到二月初,却发生了一次真的右派政变,谭震林、叶剑英、陈毅等军人在周恩来支持下围攻江青,最后使毛泽东同意在全国拘捕造反派组织的首领。张家政也坐了牢。一九六七年七月,毛泽东宣布为这些二月份被打成反革命的造反派平反后,张家政从牢里一出来,就找郭,要郭将那个周恩来的“手令”给他,郭那时已找不到这个“手令”,张立刻就把郭软禁起来。张在“湘江风雷”内部调查这个“手令”的去向,这个过程郭也不清楚,但这个过程中,郭发觉他有了一个同房,也是被张家政软禁的人。在我再三追问下,郭说此人有劳教前科,因为关押他的人曾骂他“死不改悔的老右派,劳教了一次还不知道厉害”。那天夜里我左思右想,记起侯湘风提到雷特超的活动被人发觉与“零零七”有关,我几乎可以肯定,郭提到的这个人有百分之九十就是雷特超。

第二天夜里我再三追问,周恩来的“手令”是真是假,郭却支吾其词。我问他:“是省军区伪造的这个手令吗?”“可能。”“是你自己伪造的这个手令吗?”“他们(指当局)就是说我伪造这个‘手令’,而判我刑的。”“你到底伪造没有呢?”“……”“伪造这种东西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说我企图借此到北京去一趟。”我问去问来,问不出结果。那夜我脑子里一串问号。如果郭真的伪造这个“手令”,那他还真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起码看出一九六六年底有右派政变的可能就不容易。但郭看起来却不像个很有知识的人。不管那个手令是真是假,张家政肯定是把它当真,或故意把它当真,并利用这件事玩政治游戏,至少是向中央文革表示了他的忠诚。

三天学习后,我回到了三大队。那年冬天,三大队大兴土木,扩建监房,修筑水渠,我又被调去“基建组”,做瓦工,修筑房子。基建组的犯人有一部分是“大工”,其中又分“师傅”和“徒弟”。“大工”是拿“砌刀”的技工,而小工是大工的帮手,做挑砖,挑灰的粗工。给我做小工的,是个叫郭中柱的个子不高的人。圆圆的脸,全身上下都是劳改服,棉袄的腰上用一根粗草绳捆着。因为棉袄里除了衬衣,没有其它衣服,不用绳子捆紧,里面空洞洞的,就会“灌风”。不少犯人家里人给他们送衣服,所以他们总穿着一两件家里送来的衣服,而郭中柱显然是那种家里没有接济的犯人,他很少讲话,脸上经常挂着谦恭的微笑。他来基建组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是那种不引人注意的犯人,因为他看起来像个没有野心的傻傻的乡下人。

一天,我开始砌砖后,只剩下我们俩在我工作的角落,我们俩一边工作一边聊起天来。我发觉他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他讲一口稍带浏阳腔的长沙话,言谈根本不像个乡下人。几天后,我才发觉他是那种“大智若愚”的家伙,故意装傻,装成没知识,其实他是个极有政治头脑的知识分子。我们在一块工作了两个星期后,他悄悄告诉我他是刘凤祥的朋友,刘凤祥被杀时他也被关在六栋里,像侯湘风一样他也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后来死刑判决被撤销,他又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我一边砌砖,一边问:“你知道刘凤祥临死前有什么遗言或反应吗?”“我从一个犯人朋友处听说,人保组一九七零年初到建新农场十大队来调刘凤祥回长沙时,刘凤祥把他所有的衣物都送给了其他犯人。人保组的人命令他把所有东西都带上,但他却说‘不必了’。看来他已经知道那次回长沙是与死刑有关。但犯人都说他的表情非常镇静。但是一到六栋里,他被戴上‘死镣’后,他马上大喊冤枉。”看样子郭中柱和我一样,也在暗中调查了解有关刘凤祥的一切。他的话使我忍不住要落泪,我想起了那个凄风惨雨的早春,我回长沙时心中的恐怖。

我忍不住问到张家政、零零七密件和雷特超的关系。郭中柱眼中有一丝恐怖,很不情愿谈这个题目。我站在竹木结构的高架上,用砌刀敲着砖,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告诉他“灰浆桶已经完了!”他也假装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挑着空桶走了。

好多天后,他自己主动跟我谈起雷特超。“雷特超是个极有激情的人,他喜欢看关于俄国社会民主党职业革命家的书”,郭中柱一边把最后一块砖从砖夹子里取出来放在一大堆排在我身边的砖堆上,一边说——四桶灰浆还有三桶是满满的,他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们讨论了好多次介入文化革命的策略后,他决定参加‘湘江风雷’,首先掌握他们的小报,同时争取影响张家政。”郭中柱靠立在一根脚手架的木柱边,看我一块砖一块砖地砌墙。“老刘曾经对张家政有个‘不懂政治,人格低下’的评语。雷特超找张家政之前,知道老刘的观点吗?”我想起刘凤祥在左家塘二十三号与张家政同住一块时对张的评价。“不知道。但那时老刘也认为,如果一种思想没有通过群众性政派影响一大片人的利益,则不会形成政治实力。大家都认为要参与一个群众性政派。”我知道他所指的“大家”是他们这些曾经被劳教的右派知识分子,至于他们有没有有形的秘密组织,这是个我最终关切的问题,但我不敢贸然问他。郭中柱的话使我想起刘凤祥关于逐个地传播他的政治观点的效率的观点。“但是张家政不但不合作,还在他们内部追查‘零零七密件’的活动中注意到一批从劳教单位出来的右派分子对‘湘江风雷’的‘渗透’。他为了表明他是与‘反革命’造反派不同的‘革命造反派’,竟秘密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负责破获这个右派分子的‘反革命组织’。”“他怎么知道有什么‘反革命组织’呢?”我连忙问,手中的砌刀不由自主停下来。“……”没有回答,郭中柱又挑着刚空出来的一担灰浆桶走了。

我心中在默想:老刘和雷特超肯定确定了参与造反派,通过这个政派,把少数知识分子的密谋变成文革中的“准”政党式的活动,因而影响千万人的计划。而张家政却破坏了这个计划,反而使这些反对当局的知识分子密谋团体(不管有没有有形的政治组织)暴露了。我不想再问,我想细节并不重要,了解到实质就够了。我想起一打三反运动中的一个标语“文化大革命中暴露了阶级敌人,现在是我们将无产阶级专政的隐患彻底消灭的时候了!”我又想起张九龙关于文化革命中毛泽东给不满共产党的市民以机会发泄的话,也许毛泽东这种支持造反派的策略就从根本上注定刘凤祥利用造反派的策略难以奏效。张家政可以通过支持毛泽东、反对周恩来来使自己合法化,他为什么要支持“右派分子及反革命组织”呢?也许雷特超的失败不是张家政的个性造成的,而是毛泽东支持造反派的策略对这些右派的策略极不利的问题。如果毛泽东不支持造反派,这些造反派都会是右派分子的支持者。我一边想,一边在替老刘难过,他的失败也许不是偶然的。

过了两天,我想起有一个细节却有实质意义。我问郭中柱,为什么刘凤祥一九七六年被当成操纵“省无联”的黑手被判刑,而那时雷特超和其他人都没被判刑呢?郭中柱用手揩掉由于寒冷掉下来的鼻涕,将它擦在脚手架的木柱上,眨眨眼,慢慢说:“老刘一直反对有任何有形的政治组织,这大概是张家政追查雷特超的‘组织’时没有牵涉到老刘的原因。”我想起老刘临死前所说“在现在的中国,搞秘密政治组织几乎不可能不被破获。”我始终不敢开口问他“究竟是否存在一个‘中国劳动党’,老刘是否参加了这个党?”但从与他的谈话,加上我想起老刘说过的一句话:“人与人的关系就是政治实力,不一定要有形的组织。”我找出一个判断,大约老刘一直主张积极的政治活动,但不主张有有形的政治组织,而雷特超和其他几个被杀的人是主张成立一个“劳动党”的。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就是通过发展与造反派领导人的关系,把他们右派政治观点和主张转变成公开的群众性政派活动。

春节到了,有两天休息——没有政治学习。春节前我妹妹杨晖带着一提包食物和书籍来看过我一次。食物中有两罐炼乳,还有一包咖啡块和一包可可粉。我们基建组的所有人除开我这个过去的“高干子弟”,从未见过咖啡和可可。春节那天,我请卢国安在监房里用一个我们自制的煤油炉煮了一大脸盆咖啡和一脸盆可可(平时在监房生火是非法的,但犯人总偷偷地背着干部煮东西吃)。几位泥工师傅和学徒加上我的小工郭中柱坐在卢国安靠监房后部的窗口边的铺上喝咖啡、可可过除夕夜。大家都对第一次尝试这种“洋玩艺儿”十分感兴趣。

尽管我们放了不少糖,还是有人在皱着眉头叫“苦”。卢国安家里是长沙市郊外菜农,喝了一口咖啡,连连咂嘴,“怪不得‘政府’(意指当局,干部们常常自称‘政府’)告诉我们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得不得了,这真是一点不假。他们天天喝这么苦的玩意儿,真是活受罪!”大家哄堂大笑。政治犯们每天不开这样一个政治玩笑就觉得肚子里对共产党的气不能消。郭中柱慢慢品味着热咖啡,满脸热气腾腾。我从众人满意的神态感到一种慷慨的自我满足。郭中柱靠近我说:“老刘文革中很早就注意了你,他不喜欢张家政,但却很喜欢你和张玉纲,他认为你是这一代人的一块牌子,他说‘我们争取到杨曦光会是个极大的成功!’。”我心里暗暗吃惊,眼角看着左右,发觉其他人都在大声聊天,没有人特别注意郭中柱的话。在这春节的夜里,我回想起一九七零年初在左家塘老刘那次与我的密集的交流,我那时怎么就没有认识到我早就是他的“目标”呢?

一个月后,我突然从其他组一位犯人口中得知,郭中柱很可能是出卖他的被杀的几位同案犯(老刘、雷特超和另两人)的人之一。但此人只说是听到犯人中的传说,并没有确切证据。我想起我曾问过郭中柱他被判死刑时感觉的细节,他默不作答,我再问他是否感到了巨大的恐怖和强烈的求生欲,他点头默认了。从他的气质,我感觉到,他是那种对个人得失很敏感的人。我凭直感,相信在死的威胁面前,他完全可能出卖同志。“怪不得,他从不肯直接谈他自己的案情,从不肯直接谈‘中国劳动党’的情形。”我对自己说。从那以后我的“小工”又换了别人,我们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深谈。

我对老刘的案情了解以后一直无法深入下去。但我越来越相信,老刘是反对有形的政治组织的,当局也没有任何他参加组织“劳动党”的过硬的证据,而一九七零年杀他的理由完全是因为他的政治潜在能量太大,不杀了他,共产党觉得不放心。他的人格,他的智力,他的政治洞察力,他的品德都是对共产党政权的极大威胁。我很奇怪我见到的地下反对派政治活动中第一流的人物,像刘凤祥、张九龙,为什么都被共产党发现和杀掉了呢?共产党也真厉害,要不是杀了这些人,共产党的江山可能早就不牢固了。但是,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像“中国劳动党”一案,由于四个核心人物都被杀,这个知识分子密谋团体的很多细节也许对世人永远是个秘密,没有人可能全部搞清楚这个团体的整个故事。

(选自杨小凯著《牛鬼蛇神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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