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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录牌轶事

不知是谁定的规矩,文革初始,去工地上班都要排队,而且打头的还要举一块毛主席语录牌,颇像今天的奥运会入场式。所谓的语录牌,其实就是一块钉了一个长柄的三合板,上面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之类的话。到了工地,就找个土堆插在上面。语录牌不能倒拿,也不能扔在地上。

语录牌上的语录要天天更新。周麻子是文革积极分子、中共预备党员,平素此事都由他来操持。

这天,他吃早饭晚来一步,班长白师傅对我说:“小韩,今儿个你在黑板上给咱们露一手吧,你好歹也算个识文断字的,丢了的也比他麻子拾到的多。”既然师傅器重,我就得当回事来做,我翻开了《毛主席诗词》,将《咏梅》里的一句诗,恭恭整整地抄在了黑板上——“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抄完了自己左右端详,觉得还算满意。

不一会儿,周麻子回来了,我们也正准备出发。“麻子,快举你的语录牌!”白师傅叮嘱他道。

“这……写的是啥?”周麻子看了看立在门口的语录牌,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

“咋啦?”白师傅不耐烦地对他说:“是我让小韩写的,莫非有啥毛病吗?”

“这哪是语录?什么乱七八糟的!纯属下流话!”

“嗯?”白师傅警觉地问我:“咋回事?小韩!”

“这是毛主席诗词!”我赶紧把小红本拿了出来,翻到了其中的一页,直递到周麻子的眼前。周的脸倏地红了,煞像一块红布,“这……”他顿悟自己说走嘴了。

白师傅也明白过来,佯作正经地对周麻子说:“麻子,毛主席的诗词乱七八糟,还很下流,是你说的吧?闹你个‘现反’一点也不过分吧!大伙都听到了吧?咱们一会儿就给他凑凑材料,把他送到个吃饭不用花钱的地方!”

“白师傅,大人不见小人怪,咱们那说那了,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还不行吗?”周麻子吓得脸色都变了,又用近乎于央求的声音对我说:“韩老弟,多多包涵,算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眼眶里安得是玻璃球还不行吗?”

看他这副样子,大伙都不禁乐了,白师傅也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周麻子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师兄小张逗他说:“这样吧,以后每天咱们班的开水都由周麻子来打,这就叫强迫劳动以观后效,帽子拿在群众手里。”

“行!行!”周麻子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

大伙笑了个够,这才赶忙整队出发,周麻子照旧举牌走在头里。

走着走着,迎面又过来一队人,打头的也举着一张语录牌。上面写着“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他们是安装队下夜班的工人。

他们其中一人看了看我们的语录牌,不由地笑出声来:“快看!他们的语录牌写的是啥呀!”

周麻子得意地回敬他说:“你懂个屁,这是毛主席诗词!”

那人也自知失口,再不敢言语,他们别的师傅也和我们微笑相视而过。

那时,我们经常高空作业,语录牌就插在主厂房框架接头处的缝隙里。因为高空作业女人很少,尿尿我们从来都是就地解决;只有拉屎,我们才会从架子上爬下来,因为暴露的面积太大,暴露的时间也太长,不雅观。

一次,在我们班监督劳动的右派分子老王运气不好,正尿时转了风向,尿液飘飘荡荡地向着语录牌洒过去了。老王赶忙调转方向,然而已出去的部分就不由他了,眼睁睁地落在了语录牌上。

周麻子赶忙去向班长报告,说老王故意用尿液泚毛主席语录。老王吓的快哭了,赶忙辩解说,只有几滴落在了语录上。班长说,几滴也不行呀,尿毕竟是排泄物。此事班长也不敢袒护,只好让周麻子去向工地主任焦老大汇报。焦老大问明情况后说:“其实老王也不是故意的,写份深刻的检查算了。再说周麻子你插语录牌时也他妈的不看风向,如果治罪,俩人一并处理。”周麻子闻此脸色灰白,连连点头称是。

从那以后,周麻子插语录牌时就格外注意了,不敢插在下风头的地方。因为此事别说是右派,即便搁在三代贫农的身上,也是天大的罪过。

此后,我们班的人,不管是谁,尿尿必先观察风向。

听五舅讲,文革初起,得胜堡的社员们也得像部队那样,排着队下地。下地犹如出征,还分成几支队伍,女青年组成铁姑娘队;男青年组成突击队,分别打着红旗、举着语录牌,还敲着锣鼓。

那时,挂在村中间大榆树上的那截破铁轨,每天要敲响好几次。早晨要社员们先下地干一阵子活儿,回家吃完饭再次出发,人们不胜其烦。

锄地前,排好一溜儿,每人分给四行,一起往前锄。高音喇叭也架起来,旷野中响起李玉和、郭建光高亢激越的革命样板戏唱腔。

一天,得胜堡的田间地头,也都竖立起了毛主席语录牌。大队支书指着语录牌骄傲地对社员们说:“咱们堡子经常有外面的同志前来参观学习,所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才竖起了这些牌子。”

得胜堡并不出木材,那些语录牌,每块有一人多高,两条木方腿栽进土里。牌子上用红油漆写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五舅想:支书也真行,不知从哪弄来的这些木料?五舅独自站在牌前,隐隐嗅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但他敢没吭声。

一天,五舅路过堡子西墙外的一处工棚,只见几位木匠正在棚子里锯木料。猛然间,记忆中那股难闻的气味又扑鼻而来,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嗅觉。他正欲掩鼻而去,但好奇心却驱使他走进了工棚。

“这木头咋这么臭?”五舅问那些木匠。一年轻木匠用调笑的神色看着他:“你多闻闻就不臭了。”还有一个木匠非要让他猜猜这是啥木头?五舅直摇头。这时那个木匠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吧,这是从坟堆里挖出的棺木呢!”

“真的?”五舅惊呆了。那家伙用手指着外面竖立的语录牌说:“那些牌牌都是我们这里做的呢!”

“你们随意挖人家的祖坟太缺德了吧?”五舅说。

“如果挖人家祖坟是给自己家里做东西,那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骂你损阴丧德。可这是做语录牌,谁敢说三道四?再说我们挖的一般都是无主坟,惹不上麻烦的!”

“不管有主没主,我都认为不应该乱挖,再说用这做语录牌也太不合适了!”

“有啥合适不合适的?大队领导的指示,谁敢不听?而且我们得胜是学毛著先进大队,哪个还管这些?”

后来的一天,五舅到附近的山上搂柴,正搂得起劲,突然发现一座被挖开的墓坑,坑旁散落着一根根白骨,令人毛骨悚然。五舅气愤地骂:“这是哪个缺德货,把人家祖坟挖成这样?”。此时他猛然想起那些语录牌,于是心情沉重地向家里走去。

201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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