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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碑——从昆仑关到野人山(2/4)

二、鬼魂颂

夜。重庆。一条陡峭的石梯小巷。在小巷深处的一幢小院里,自昆仓关战役后,深夜里总有纸钱灰飞。江风吹来,崖壁上的黄桷树活像幽灵起舞。

“呜~呼~”江风把房门打开了。

“哇!~有鬼呀!……”孙森的弟媳退缩着,手腕上的婴儿惊啼着。

“你疯了?……娘呢?都还好吗?”

“大哥,你不是去了吗?前方来了阵亡通知的……”

“娘呢?!~”孙森火了。

不一会,娘来了,孙森扑嗵一跪,声泪俱下:“娘哇,孩儿不孝……娘苦啦,逃亡几千里……”

老人泣不成声。

七日假期霎眼就过了。别前,老人更是泣不成声了。儿子跪拜后,朗声讲道:

“娘,战火快要烧到武汉了,我的心,老是同前线牵挂着,忘不了流血牺牲的同胞们……”他突然高高地举起小侄儿,“娘,为了他们不当亡国奴,请原谅孩儿不孝。不灭日寇,死不还家!~”

别了,母亲!——儿子行了一个端庄的军礼

轮船驶入三峡后,岩上冯玉祥将军的题刻——踏出夔门打走倭寇——正昭示着一个民族的救亡使命。

心潮滔滔,大江东去。武汉保卫战就要打响了。

孙森之所以获得了此次“阵亡还家”的机会,主要还是日本人给他提供的。

“不好,敌人发现我们基地呐。这是最糟糕的,简直糟糕透顶!”孙老蓦然站起来,操着安徽口音,搓着手掌,仿佛还想绕过早早流逝的岁月(已近半个世纪了),立即前去挽回即将发生的悲剧。

昆仑关战役取胜后,敌人的侦察机老在不祥地怪叫着。管它的!孙森的研究所仍在宾阳大蒙村设下的掩体中工作着。但是,任何新式武器的研制,总得在反复试验之中方可获得必不可少的特性参数及功效证明。未经反复试验的武器只会白白断送无数同胞的生命。

试验,必须冒险试验!

不料,有两辆再次参战偷袭并带有试验任务的“无声坦克”,在归途中被敌机盯上了,并跟踪到了基地。不多时,在这个对空防范十分薄弱的绝密山乡里,仅在顷刻之间,就被三架敌机的轮番轰炸夷为废墟了。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幸存者最终只剩下6个人。孙森伤心极了。

“小日本报复成功了,怪我一时大意,成了千古之恨……”白头的孙森捂住颜面,不让我看见他的老泪纵横。

孙森的伤情不算严重,除了脑震荡外,主要是右手拇指粉碎性骨折,且频于坏死,需立即切除。这在危重伤员比比皆是的野战医院,只算小菜一碟。

但是,这个即将进行的小手术却触动了战区的中枢神经——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声不断。

白崇禧、徐庭瑶、杜聿明等将军要求医院,不,命令医院必须保住这个指头,不准锯掉!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这个指头的份量。

杜聿明将军专程赶到医院,敦促成立了抢救小组,并把中村正雄的军刀奖励给孙森,权作一枚特殊的军功章。

孙森的拇指保住了。他明白其中的深意,同时在病床上回顾了他在烽火岁月中的青春历程。

怀着报国之志,年少的孙森在1936年毕业于蒋委员长兼任校长的南京汽车工程学院,该校的入学新生必须是其他工科大学三年级以上的在校生,即是说,该校的毕业生都是国家精华。而孙森更是佼中之佼,毕业时受到过委员长的接见和嘉勉。但他并不以此萦怀。他活像怀上了一个胎儿,一生都在孕育着、琢磨着他的“特种发动机”,即使后来被厄运打入“劳改”煤矿的矿坑深处,置身在瓦斯喷着死亡的绝境中,也未曾改变过他的此般初衷。他固执得要命。他一生都视科研与报国为根本。他的创新思维很像一只生蛋母鸡,直至1988年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与世长辞前,也还在下个不停。我曾了却了他的一个临终遗愿:为他写了祭文。在追悼会上,我却不顾一切地掏出了另一篇未经审查的文字,着力讴歌一颗乱世中的民族雄魂,和被乱世毁灭的民族精英。孙森老人留在床头上的一大堆“特种发动机”图纸既是一个证明,也是一个嘲讽。

孙森毕业第二年,即以卓著业绩晋升为少校研究员,和国家军工系统工程师。他完全有理由去到大后方,上级长官也是作的这个安排。但他却坚决要求参加上海保卫战和古北口等战役,以遂书生报国之志。而此次昆仑关战役,他竟能将科研成果作为报国手段和取胜武器,于他说来,乃是热血男儿与胜利之神的初次拥抱,也是男儿壮志与青春激情的交相燃烧。他兴奋极了,但又痛苦极了——为第五军苦苦经营的研究所竟毁之于霎眼之间!

武汉保卫战已经打响了。他的任务是收集、研究敌方的武器资料,重建研究所。但他并未获准奔赴战地前沿。从杜聿明将军的眼神和只言片语中,他觉察到了第五军在保存实力,准备转入新的战场了。

三、兵败野人山

“这真是不该发生的悲剧哦,叫人不堪回首……”孙森捂住脸,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我们第五军根本不怕小日本,在八莫、米支那一战打得鬼子一败涂地,可说远征胜利在望,但谁知盟军指挥失误,英军又是少爷兵,根本不经打,让日军得到了喘息机会,一下子就切断了我军后路,惨哇……幸好我军增援部队炸毁了惠通桥,在怒江对岸同小日本对峙着,否则就更惨了,可能整个战局都变了。是怒江立了大功!”

“你知道作战部队断了给养的后果吗?没办法,我军只有且战且退,退到了野人山!……我的安徽老乡戴安澜师长——他是一位热血壮士——在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的战斗中,不幸受了重伤,去世之前,他死不瞑目的英雄气概,赤子深情,令我终身难忘,真是终身难忘啊!……我始终觉得他还没有死,现在都还站在山岗上,指挥士兵兄弟高唱《战场行》,就是他创作的中国远征军军歌。在烽火岁月中,他是我们这代人的杰出代表。要担起五千年的历史责任——这正是他向国家民族的庄严誓言!从昆仑关到野人山,至死不渝。”

孙老面向窗外,轻轻地哼起了军歌,双肩也渐渐抽动起来了。大约隔了5分钟,他才猛然转过身子,十分深情地讲道:

“你知道这是何种情怀吗?他叫副官替他换上了洗过的军装,把他抬上山岗,最后扶他坐在担架上,面向祖国,然后又帮他撑着右臂,向祖国行了一个长长的军礼……他还用了最后的力气,留下了最后几句话:‘别了,祖国,我亲爱的祖国……你的儿子没有尽到责任……不打败倭寇,我死不暝目啊……’”

我哭了。孙老也忍不住抹着泪水。

十分惭愧,戴安澜将军这个不朽的名字,我几乎已经遗忘了,仿佛第一次才从孙森口中听说,时间已是1985年夏秋之交了,即是说,我是临近人生半百之时才知道这个民族英雄的。无情啊,历史的渊薮和尘埃何等无情,何等可怕啊!

关于戴安澜将军辞世一幕,我在有关史料或回忆文章中见过几个版本,但我更愿接受孙老这个版本,即使带有些许艺术加工吧,那也是真实地再现了一代壮士的共同心声。否则,孙森也是走不出野人山的,“不想到历史的责任,我把我的骨头架子拖不到天空下面去的。”

戴安澜将军以身殉国的确切日期是1942年5月26日。火化后,骨骸和骨灰暂由一口木箱保存着。带回国门那天(同年7月17日),覆盖着将军血衣的灵车缓缓进入云南昆明时,市区万人空巷,天地同悲。俟至1943年4月举行国葬时,国共两党领袖皆亲撰挽词。1945年8月15日,日寇无条件投降后,将军终于魂归故里,安葬在芜湖赭山北坡,面临浩荡长江,朝朝可望故乡无为。二十年后,这座陵墓自然就毁于毛的“文革”之中了,除了只剩下一个土冢和两棵柏树之外,好在还有将军不死的英魂,仍在日夜不停地呼唤着: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

已落在我们的肩头!……

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得到过安息吗?我的前辈,我的父兄,我的同胞,我巍巍中华民族的40万远征英雄啊,中华民国的一代堂堂将士呀!

向着祖国西南边陲,向着被掩埋被篡改的历史,向着一个个被侮辱的民族英雄,我心中不禁怒火冲天。

好在青山依旧。就让野人山作答吧。

“兴许是吧,战争的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不懂军事的孙森叹息道。他并不知道核心首脑之间,尤其是中、美、英三国之间的分歧或过节所在。几十年后,他对是非曲直也作不出确切评价,只有满腹的遗憾与诅咒。他压根不能接受从胜利向失败的这种噩梦转换:既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是倒在敌军的埋伏圈里,而是几乎被自已籍以隐蔽撤退的大山全部吃掉了!但有个人祸因素却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是英国鬼子无能;二是英国鬼子无信。这个日不落帝国气数已尽,就像西边落日。真的,正是这个英国鬼子害了咱们远征军!他妈的!——我觉得孙森骂得有道理。鉴于“盟军”相称的时间早已远去,如今该是恢复一切真象的时候了。

我查找了不少资料,其史实是:

仰光陷落,英军溃不成军,向曼德勒狼狈逃命之时,正是10万中国远征军入缅之日。首战仁安羌之捷乃在关键时刻拯救了英军主力免遭覆灭。英国皇室还立刻向孙立人将军颁了一枚勋章。接着,1942年3月29日,在仰光以北260公里的同古(现称东吁)处,戴安澜将军第200师8000余人与日军第55师团23000余人展开了激战,尽管我方伤亡惨重,但仍然顶住了敌方12天的进攻,只因担任右翼掩护的英军配合不力,直至无故仓皇逃离,才导致我200师腹背受敌,陷入绝境。即令情势如此恶化,但戴安澜将军仍然朗声命令道:

“各团、营进入阵地,准备战斗。本师长立遗嘱在先: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我英雄的200师决心与同古城池共存亡。在历史的这个点位上,华夏精神犹如巨人比之于侏儒。曾经的鸦片战争制造者竟如此猥琐而卑劣:在日军面前竟像小兔子。难怪日军可在南亚战场仅以3万余人俘获英军8.5万人,将这个“日不落”囚在丛林中,极尽折磨凌辱之能事——令“大英帝国”丢人之极。

所幸孙立人将军率新22师星夜驰援,才使我200师突出重围。但这支最精锐的中国部队已经伤亡过半了。

时间又迅速推至同年5月的曼德勒会战。在配合我军的侧翼作战中,由于英军心怀鬼胎,反倒对我军十分防范,不仅在物资上拒绝支援,坐失战略良机,而且在完全没有通知我军的情况下,这支兔子军不仅仓皇逃跑,甚至还在曼德勒大桥装了炸药,企图切断我军撤往印度的后路。而日军则趁机从泰国迂回,攻占腊戍,复又攻克缅北咽喉要地密支那,一下子就切断了我军的退路,致使10万中国军队遭到日军的战略性包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中国远征军只有两条生路:一是撤往印度,但因印度是英属殖民地,英国人竟要求中国军人以难民身份接受收容;二是向祖国方向撤退。为了中国军人的尊严,不让小兔子侮辱,远征军主力选择了后者(只有史迪威和罗卓英独自逃向印度)。

杜聿明则率领第5军直属部队及所属的200师、新22师、96师转入缅北野人山,拟从打洛撤到新平阳,再寻出路。

这条画在军用地图上的“出路”不过230公里,但它在胡康河谷野人山中的实际里程却是杜聿明将军始料未及的:竟成了数万中华男儿的不归路。

缅语称胡康河谷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端,西邻印度东北一角,东与滇西相接,由达罗盆地和新平洋盆地组成,方圆数百里,山高林密,河流纵横,人迹罕至,据说曾有野人出没,故称野人山。从古至今,这个原始山区皆属亚热带原始森林地带,树大藤粗,盘根错节,树冠蔽日,林间无路可觅。第5军进山后,以大刀辟路,日行才不过10华里。时值南亚雨季,一日数次暴雨,旱季可作交通道路的溪沟河流,此时皆洪水四溢,汹涌咆哮,既不能徒涉,亦无法架桥摆渡。工兵部队虽费尽心机,扎制木筏,但无一不被洪水冲走,有时连人也被一并吞没。这是一步败棋,完全乱了章法。

由于退却仓促,第5军官兵一进山就如同进入了林中地狱。开始几天尚有一些面包、饼乾、罐头、牛肉干,一日两餐还可基本维持,对遮天蔽日的森林也有几分新鲜感,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难以忍受的饥饿和恐惧。粮食吃完了,只好忍痛杀掉马匹。骡马杀光了,就开始大量捕蛇杀蟒。

一时间,爬行动物的冷血染红了阴暗潮湿的南亚雨林。腥味与猩红成了参天树冠下的生存主调,但人类却播下了被诸类物种报复的种子。凡能吃的,都是这支三万五千名大军的天然补给。他们对蚱蜢、老鼠、蚁穴等等也没有放过。猴群也被射杀得失去了踪影。

没过几日,陷于供与需的极不对称后,这支从昆仑关走来的威武之师就被彻底置于死地了。林中的肉食被彻底吃光了。接着,树叶、树皮、茎杆及五颜六色的蘑菇便成了充饥之物。顷刻间,不少人便腹泻衰竭而亡,更多的则四肢抽搐,中毒倒毙。在林下弥漫的瘴气中,疟疾、回归热和其他传染病已如潮水流行起来了。在打洛地区,杜聿明将军也患了回归热,高烧不退,昏迷两天,幸亏有位连长尚留有3颗奎宁,方才救了这位最高长官的性命。而受伤官兵的死亡率则高达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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